部派佛教的二十部派,最后分裂出来的名经量部,亦是从说一切有部分出。经量部立心无二元论,否定说一切有部所主张之万物实有说,认为只有四大与心为实在,并由于四大与心之相辅相成,而令个体之生死相续不断。又主张唯有现在为实在,而过去属曾经实在者,未来则是未来才得实在者。至于现在不存在者,仅为一种种子之存在而已。在人的死生中间,有所谓种子或细意识,从这个地方运转度行到那个地方。《异部宗轮论》显示经量部的大意说:“谓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后世,立说转名,非离圣道有蕴永灭。有根本蕴,有一味蕴。异生位中亦有圣法,执有胜义补特伽罗。”这里所说的一味蕴或胜义补特伽罗,就是所谓的“细意识”,而这细意识也就是一种我观,所以把他说为补特伽罗。《成唯识论述记》解释说:“但是细微,难可施设,即实我也。”然此实我,不可与犊子部的我观视之为一,因而《成唯识论述记》又说:“不同正量等,非即蕴离蕴,蕴外调然有别体。”依经部自己的本意说:有情生命所以得从前世转至后世,完全在于有个常住一味的根本微细五蕴,不特如此,就是人的记忆,也是由这一味蕴而来,没有这一味蕴,生命的转移固不可能,经验的保持亦复无有,如将这一味蕴与根边蕴对起来看,前者是无间断的存在,属于根本;后者是有间断的生灭,属于枝末;枝末的根边蕴生起,要以根本的一味蕴为所依,一味蕴在生命的长流中,于此可见其具有的特殊作用。
经量部对唯识学影响最大的,还有种子熏习说。如同谷类等由其种子所生,色法(物质)与心法(精神)等一切现象亦有其产生之因种,称为种子。谷类之种子称为外种;对外之种子而言,瑜伽行学派将种子摄于阿赖耶识中,称为内种。内种子系指其生果功能而言(生果作用),乃为现行诸法(现在所显现之诸现象)熏习于阿赖耶中,而形成一特殊之习性者,故又称为习气或余习。种子之说,原为一种譬喻,最早见于《杂阿含经》。前述化地部亦谓,于“穷生死蕴”之识中,常藏有色法与心法之种子;对此,经量部认为色法与心法互为种子而具有熏他之性质,故主张“色心互熏”之说。经量部的种子说,则是从业力来探讨的,种子熏习的思想,既在经量部产生,紧接而来的,就是发生种子熏习于什么地方而始得保存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经量部中发生几多的异说,依《成唯识论演秘》卷三末说,约有四类的异说:“经部师计总有四类:一、本经量部许内六根是所熏性,如《瑜伽》五十一末,言色持种……二、六识辗转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后;四、类受熏。故无性《摄论释》第二云:具有尔所熏习异计,或说六识辗转相熏,或说前念熏于后念,或说熏识刹那种类。”受熏处的看法,既有这样的不同,思想上自然就要分化,所以后来经量部分为三大派别。
在《阿含经》中的种子之说,如心种、识种、五种子,无不是暗示此义,只是如唯识大乘的种子说,在《阿含经》中还看不出来。形成唯识大乘的种子论,实是透过部派佛教种子的思想,特别是经量部的种子习气思想而来。种子说,在唯识学上是个很重要的论题,研究法相唯识学的学者,如果弄不清种子义为何,是不能了解唯识学的,可见种子问题的重要。
部派佛教所说的论题,本来是很多的,为求明了唯识思想是怎样演变而来的,所以特就与唯识有深切关系的细心说与种子说两点,提出来讨论。种子与细心,原本是两个东西,彼此各别独立时,唯识义不怎么显,后来唯识学者,根据经说“诸法种子所集起故说名为心”的道理,很巧妙地把这两大思想结合起来,于是构成了唯识思想重要的一环,奠定了唯识义理深厚的基础。若要知道唯识学成立的经过及其思想演变的过程,不能不从分裂后的部派思想中去探求。
(第三节) 大乘佛教的唯识思想
大乘佛教的唯识思想,大约可分为:经典时代的唯识思想,论典时代的唯识思想,分流时代的唯识思想。笔者在本节和下一节里予以分别简述。
经典时代的唯识思想
大乘经典的产生,可分龙树菩萨前与龙树菩萨后两期,以经典表现唯识思想的,自是龙树菩萨后所出现的诸大乘经典。其中最能表现唯识学要义者,当推《解深密经》;其次可供给唯识思想重要资料者,就要算《大乘阿毗达磨经》了。
《解深密经》所包含的思想,非常广泛,但举其大要,约有以下几点:
1.在间断的六识外,确立阿赖耶识的存在,虽然还没有明显地以之为第八识,但已肯定地将其视作一个独立的识体,在六识的内在,如暴流一样的相续不断,成为造作一切的动因,保有一切经验的原理,为轮回的主体者,为缚解的联系者。如《心意识相应品》说的一切种子心识,就显示着一切现象都从这根源生起之义,因而“因心所生”的唯识思想,也就依此一切种子心识所含藏的种子,而被开展出来。
2.在种识现起一切的思想下,确立唯识无境的原理。万有诸法的现象,是从种识所现的,而诸现象的本身是不是就是识,这在《心意识品》还没有交代,要到《分别瑜伽品》,佛陀对弥勒解答心境一异的问题,才具体地显露,如说:“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这很明白地否定了一切客观的存在,而发展成为一切是心识所现的思想,以成立有心无境的唯识义。从思想的演进看,《分别瑜伽品》的此一说,是对《心意识相应品》的种识说加以一种补充而圆满的说明。唯识思想发展到论典时代,就将一切种子心识的唯识义,称之为因能变;而将识所缘是识现的唯识义,称之为果能变;因而证知两种能变思想,不是后代论师所独创的,而早在《解深密经》里,已具体而微地含有了。
3.唯识学所说的三性三无性义,在《解深密经》里,不但可以找到明显的根据,而且还有详细的说明,这如《一切法相品》与《无自性相品》所说可知。后代唯识学者,对此虽有种种不同之说,但其根本义均不出《解深密经》。
4.唯识学上重要的论题,且在佛教界展开激烈的论争,至今仍为佛教自身一大悬案的三乘、一乘究竟的问题,在《解深密经》之《无自性品》中,对这一论争有很好的启示。唯识学者坚持三乘究竟,就是以本经为教证,而透彻精辟地说明为什么是三乘究竟,在诸大乘经中,亦只有《解深密经》了。
5.如来的境智,是不是常住,学术界和佛教界都有不同的看法:将其视为无漏无为,必然就说为常住不变,而不承认其有生灭;若将其视为无漏有为,必然就说为有生有灭,而不承认其常住不变。前者如真常大乘说,后者如唯识大乘所说。唯识家所以作如是说,是据《解深密经·如来成所作事品》而来,因为这一品详细地讨论到这一问题,结论认为佛的境智,是有生灭现象的。
6.唯识学所判的三时教,完全依《解深密经》论说。
即此六点,可以看出经典时代的唯识学,对于唯识的要义,差不多都已涉及,如果说还有什么所缺,那只有种子说的思想,在《解深密经》中,尚未有怎样的开显。
《大乘阿毗达磨经》的思想内容,因为该经没有汉译,不得而知。不过无著菩萨的《摄大乘论》为解释该经的《摄大乘品》,再就《阿毗达磨杂集论》、《成唯识论》等所引《大乘阿毗达磨经》的经文来看,亦可发现该经的思想所在,并且知道古来的学者们,把其与《解深密经》等量而观。因此,该经虽然没有汉译,但不能忽视其所含的唯识思想。如《解深密经》中所说“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的唯识义,不是由想象或推论而得的,而是从实践实行中所体验到的,但在《解深密经》里,还没有用这一方法论证“识所缘是识现”的道理。用这一方法论证的,是《大乘阿毗达磨经》。如《摄大乘论》引该经说:“若诸菩萨成就四法,随能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一者成就相违识相智,如饿鬼、傍生及诸天、人,同于一事,见彼识有差别故。二者成就无所缘识现可得智,如过去未来梦影缘中有所得故。三者成就应离功用无颠倒智,如有义中能缘义识应无颠倒,不由功用知真实故。四者成就三种胜智随转妙智,何等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萨,得静虑者,随胜解力诸义显现。二得奢摩他修法观者,才作意时诸义显现。三已得无分别智者,无分别智现在前时,一切诸义皆不显现。”由佛所说三种胜智的转随转妙智,及佛所说三种极强有力的理由,那“识所缘是识现”的唯心无境的理论,可说已得到极充分的证明。同时,从唯识学的全体看,唯识思想演进至此,其体系也就益臻完备。再从《摄大乘论》通释《大乘阿毗达磨经》所说法有杂染分、清净分、彼二分的三分看,不但知道该经含有充分的识变义,而且知道该经还具有三自性义。其他,《摄大乘论》引该经的伽陀,以实阿赖耶识的实有;无性之《摄论释》据《大乘阿毗达磨经》的“诸法于藏识,识于法亦尔,更互为异性,亦常为因性”一颂,以明辗转摄藏互为因果的道理,都是唯识学上重要思想之一环。
论典时代的唯识思想
唯识思想发展为独立的思想形态,虽以《解深密经》为嚆矢,但是,依据这些经典的理论,给予强调而且加以严密的组织,则是其后的论师们所造的诸大乘论典。因而唯识思想由经典时代一跃而至论典时代。此一时代的代表人物,当推弥勒与无著。弥勒的论典有《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论颂》、《分别瑜伽论》、《辩法性论》、《辩中边论颂》,世称“弥勒五论”,为唯识学的根本论典。无著所造诸大乘论,以说明阿赖耶识的缘起,其中较著名者,如《显扬圣教论》、《摄大乘论》、《大乘阿毗达磨集论》、《大乘庄严经论》等,都是唯识的要典,如前章所述,《显扬圣教论》可以说是《瑜伽师地论》的略本;《摄大乘论》是建立唯识的核心;《大乘阿毗达摩集论》是建立法相的根本。其后世亲菩萨转入大乘阵营,就是依这些论典,而更进一步地完成唯识思想体系。所以这论典时代,可以说是唯识学成长的时代,就唯识思想演变的过程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
《瑜伽师地论》的内容共有五分,其中有关唯识思想阐发的,在本地分与摄抉择分,此二分的思想,却又有相当的不同。前章对本地分进行了目录性质的科判,其主要思想是:(1)诸识差别论;(2)王所差别论;(3)种子本有论;(4)认识上所认识的境界,都不离自心,但诸法所依的离言自性,却是各有他差别自体的。这种思想,可以说是初期的唯识思想,还没有达到以唯识为体的唯识学。抉择分是抉择本地分的,它的王所差别、诸识差别、心色差别,虽同于本地分,而种子却又与《摄大乘论》的新熏思想相同。因此,可从此二分中,了解唯识思想演变发展的过程。
唯识学是从心意识说、识说而发展向阿赖耶识说、阿赖耶识末那识说、阿赖耶唯识说,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从思想的进程看:起初当然只有六识及意根的七界,继而有人创说阿陀那识、阿赖耶识,最后复将染污意说为末那识。这些新的学说,渐次被加以组织,于是形成了完整的八识说体系。八识唯识的体系,虽是心识思想划时代的一大进步,但始终只是在旧识说上加以发展,依然保持着识分说的面目。在“瑜伽十七地”中,五识身相应地说关于感性的世界,虽非常明白,但到第二意地,就含有众多问题。如论对意地的解释,是依自性、所依、所缘、助伴、作业的五相。其中意的自性,虽被判定为心、意、识,而那各自的解释,全是新的八识说成立的过程。《瑜伽师地论》第一本地分中意地第二之一说:“云何意自性?谓心意识。心谓一切种子随依止性,所随依附依止性,体能执受异熟所摄阿赖耶识;意谓恒行依止性意及六识身无间灭意;识谓现前了别所缘境界。”依此可知心意识是各各差别的,如依后来的唯识义说:心,相当于阿赖耶识;识,相当于六识;意是什么,不怎么明了,大概还不能把其当作八识唯识的第七末那识看待,而与旧说的意根第七心界,没有多大的距离。唯所规定的“恒行依止性”,却也有其新意。瑜伽的法相,原是渐次发展的,所以对这恒行依止的性意抉择,不能不能照卷五十一以后之《摄抉择分》。抉择分对于瑜伽本地分的诸问题,给予明晰的抉择判别,好似对本论的解释。因此,从事《瑜伽师地论》研究的学者,对于本地分与抉择分的法相精粗,是应该注意的。
如《本地分》所示,阿赖耶识只是配合于心,并没有说明何以会有阿赖耶识。到了《摄抉择分》,不但大说阿赖耶识,而且提出八大理由,以证阿赖耶识的存在。论说“由八种相证阿赖耶识决定是有”,就是指此。这八证是:第一执受证,第二初受生证,第三明了证,第四种子证,第五业用证,第六身受证,第七无心定证,第八命终证。所论举温柁南说:“执受、初、明了,种子、业、身受,无心定、命终,无皆不应理。”意思就是说,在这八个方面,一定要有阿赖耶识的存在才行。假定没有阿赖耶识的存在,那就不论说什么论题,都要产生不合理的现象,而不应于理了。这八个论证,不但在《瑜伽师地论》是很有名的,就是在《摄大乘论》及《成唯识论》所举以论证阿赖耶识存在的理由,也都由其发展而来。这在阿赖耶识的唯识思想发展史上,好比创一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