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长年积雪的高山,它被认为是非洲的最高峰。西部的峰顶叫做马赛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峰,即上帝的神庙。靠近西峰处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没人能解释这只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干什么。
“奇怪的是它一点儿都不疼,”他说,“你知道,从一开始它就不疼。”
“真的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感到很抱歉,这股难闻的气味肯定让你感到不舒服。”
“别这样说,请不要这么说。”
“看看那些鸟吧,”他说,“是这儿的风景还是我的气味让它们如此兴奋?”
在一棵合欢树浓密的树荫中,男人躺在一张吊床上,从那里望向平原,他看见三只大鸟不怀好意地踞坐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盘旋,它们掠过时投下了急速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发生故障开始,它们就在这里了。”他说,“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落到地面上来。一开始我仔细观察它们盘旋的样子,说不定我会在写小说的时候用它们做素材,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把这个写进去。”她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他说,“说出来,我会感觉好受些,但我不想打扰你。”
“你知道你肯定不会打扰我的,”她说,“帮不上什么忙,我才感到焦虑不安。我想,飞机来之前,咱们可以尽量轻松一些。”
“或者等到飞机不来的时候。”
“请告诉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我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你可以帮我把腿锯掉,这样也许会防止它继续扩散。不过,我觉得这个法子也很难成功。要不你给我一个枪子儿吧,现在你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射手了。我教过你如何开枪的,不是吗?”
“请别这样说。我给你读书好吗?”
“读什么?”
“我们背包里那些还没读过的书。”
“我听不进去,”他说,“说话是最放松的方式,咱们斗嘴吧,这样时间过得快些。”
“我不想斗嘴,我从来不想斗嘴。无论咱们感到多么不安,都别再斗嘴了。也许他们今天就会开着另一辆卡车回来,也许飞机就要来了呢。”
“我不想动了,”男人说道,“现在再转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除非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自在地撒谎,不喊出他的名字吗?你这么骂我有什么企图?”
“你不会死的。”
“别傻了,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问问那些杂种。”他朝那三只讨厌的大鸟所在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埋进一簇簇羽毛中。第四只飞掠而下,快步飞奔,接着蹒跚地朝其他的鸟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种鸟,你从没注意过。如果你不自暴自弃,你就死不了。”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你这个傻瓜。”
“你还得想想别人。”
“上帝啊,”他说,“我一向如此。”
接着,他躺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又越过被烤得发热的平原望向灌木丛的边缘。那里有几只野羊,在黄色的平原上显得又小又白。他还看见远处有一群斑马,在绿色灌木丛的映衬下显出斑驳的色彩。这是个舒适的营地,背靠着大山,有一棵大树遮阴,附近还有清澈的水源,其实就是一个快要干涸的泉眼,每天清晨,沙鸡就在那里飞翔。
“想让我读一些吗?”她问,她坐在帆布椅上,就在他的吊床旁,“有微风吹来了。”
“不用了,谢谢。”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才不关心什么卡车呢。”
“我关心。”
“你关心的东西多着呢,我才不管。”
“没那么多,哈里。”
“想喝点儿酒吗?”
“喝酒对你有害。布拉克的书里说应该戒掉所有的酒。你不能喝酒。”
“莫洛!”他喊道。
“是的,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水来。”
“好的,先生。”
“你不能喝,”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喝酒对你有害。我就知道酒对你有害。”
“不对,”他说,“酒对我来说是个好东西。”
那么,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他想。他再也没有机会来了结。这就是结束的方式,在为喝一杯酒的争吵中结束。
自从他的右腿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了,恐惧也随之消失,如今他所有的感觉就是强烈的无聊和气愤,这就是结局。此刻,它正在到来,他对此并不怎么感到意外。这些年来,它一直困扰着他,可是,现在它本身并无任何意义。只要厌烦透了,它自然会轻而易举地出现,这太奇怪了。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他想留做素材的东西写出来了,这些东西他本打算等对它们有了足够的了解之后再写。嗯,他也不会因为试着写下这些而遭遇失败了。
“也许你根本不会写下这些,这就是你为什么把它们束之高阁,拖延动笔的原因。”现在,他永远也不会理解了。
“但愿我们没到这儿来。”女人说道。她盯着他看,揉搓着手中的草,紧咬着嘴唇,“如果是在巴黎,你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总是说你热爱巴黎,我们可以留在巴黎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我愿意去任何地方,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打猎,那一定会很惬意。”
“用你那沾满污血的钱?”他说。
“这不公平,”她说,“那些钱就像是你自己的一样。我放下了一切,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希望做的任何事情。但我真的希望咱们没到这里来。”
“你说过,你喜欢到这里来的。”
“没错,但那是在你身体健康的情况下。现在我痛恨到这里来,我不理解为何你的腿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想我开始的时候把腿弄破了,又忘了擦碘酒,这就是我干的事儿。后来,我根本没注意它,因为我从没感染过。再后来,等它恶化的时候,其他的抗菌剂都用完了,可能就是因为用了药性弱的苯酚溶液,使毛细血管麻痹了,于是开始生疽。”他看着她,“还能因为什么?”
“我指的不是这个。”
“如果我们雇一个好点儿的技工,而不是那个经验不足的吉库尤人司机,他就会检查燃油,而不至于把卡车的轴承烧毁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
“如果你没有抛下你的人——那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图加,还有棕榈滩的那个人——没有选择我。”
“为什么,我爱你。这不公平。我现在是爱你的。我会永远爱你。你不爱我吗?”
“不爱,”那个男人说,“我不觉得我爱,我从没爱过。”
“哈里,你在说什么?你昏了头了?”
“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有昏头。”
“别喝了,”她说,“亲爱的,请别喝酒了,好吗?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就得做。”
“你做吧。”他说,“我厌倦了。”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了卡拉加奇的一个火车站,他正拿着行李站在那里。这时,“辛普伦-奥列特”号火车前灯的光亮划破了黑夜,当时正值撤退之后的日子,他正离开站台。这是他准备留到以后写的一个片段,还有这样一段情景:清晨吃早餐的时候,望向窗外,看着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秘书问老头儿山上的是不是雪。老头儿看了看,说:“不,那不是雪,现在还不是下雪的时候。”秘书对着女孩们重复这些话:“那不是雪,你们看。”她们都说着:“那不是雪。那不是雪啊,我们都弄错了。”等他交换居民,把她们送走的时候,她们脚下踩的就是积雪,直到那个冬季她们死去。
在高厄尔塔山,圣诞节前后整整一周,下的也是雪。那一年,她们住在伐木工的房子里,一个正方形的大瓷炉占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她们都睡在填充了山毛榉叶子的垫子上。这时,那个逃兵进来了,双脚踩在雪地上,冻得鲜血直流。他说宪兵就在后面追他,她们给了他一双毛袜子,用谈话缠住宪兵,直到雪把逃兵的脚印盖住。
圣诞节那天,在西伦兹,雪晶莹透亮,从小餐馆向外望的时候,雪直刺人眼,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出来,正回家里去。他们顺着河边被雪橇磨得光滑的尿黄色的路爬上了被松林覆盖的山脉,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这次滑雪正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条冰道。雪看上去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轻得像面粉一样,他记得滑下来时悄无声息,速度快得让人感觉像鸟儿从天而降。
他们被雪困在“梅德纳尔之家”一周。在暴风雪期间,他们围在灯光下,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下得越大。最后,他输掉了一切,什么都输了,滑雪学校的收入、那一季的收益,以及他的资金。他能看见伦特先生的长鼻子。他拿起牌,打开,说:“不看。”那时总是在赌博。不下雪的时候,在赌博;下大雪的时候,还是在赌博。他想起自己一生的所有时光,都消磨在赌博上了。
但是,对此,他至今只字未提,包括那个寒冷清朗的圣诞节,山脉显现在平原上。那天,巴克飞过战线去轰炸一列载着奥地利军官离开的火车,等他们四下逃窜的时候,他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巴克后来走进食堂,开始谈论这件事。大家听完后鸦雀无声,这时有人说了一句“你这个残忍的杀人杂种”。这件事,他只字未写。
他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前不久和他一起滑雪的人。不,不是那些奥地利人。汉斯,那一整年都和他一起滑雪,一直住在“国王-猎人”旅店,他们到锯木厂上面的小山谷去猎兔的时候,谈论过帕苏比奥的那场战争,还有对波帝卡和阿萨洛那的进攻。这些他一个字都没有写过。还有蒙特科尔维诺、西特科姆、阿尔西洛托,他同样一个字都没写。
他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住了多少个冬季?有四个冬天了,于是他想起他们到布鲁登茨后遇到的那个卖狐狸的人,那一次是为了去买礼物,他记得香醇的樱桃酒的樱桃核味,还有在冰冻得像面粉一样的雪地上的疾驰,一边唱着“嗨!嗬!罗利说!”,一边划过最后一道斜坡,径直朝陡峭的坡道冲去。接着转了三个弯,滑进了果园,然后又冲出来越过那道沟渠,落到旅店后面那条光滑的路上。他松开固定带,踢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旅店的木墙上,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里面烟雾缭绕,在带着新酿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手风琴。
“咱们住在巴黎的哪儿?”他问那个女人,她正坐在他旁边的帆布椅上。现在,他们在非洲。
“克里昂。你是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一直住在那儿。”
“不是,没有总住在那儿。”
“在那儿住过,也在圣日耳曼的亨利四世大楼住过。你还说过喜欢那里。”
“爱是一堆粪,”哈里说,“我就是一只爬在上面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要离世,”她说,“是不是非得把你留下的一切都赶尽杀绝呢?我是说,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吗?你要杀死你的马,杀死你的老婆,烧掉你的鞍和盔甲吗?”
“是的。”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盔甲。”
“别这么说。”
“好了,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
“现在已经晚了。”
“那好吧,我继续伤害你。这有趣多了。一直以来,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做的一件事,现在不能做了。”
“不,这不是真话。你喜欢做的事很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做过。”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吹牛了,行吗?”
他看着她,她哭了。
“听着,”他说,“你觉得我这么做有趣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想,这是试着用毁灭一切来使自己活着。咱们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儿的。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开始,现在,我就像个老傻瓜一样,尽我所能地对你狠心。亲爱的,不要在意我所说的。我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从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人。”
他不知不觉中说出了平日用来糊口的谎话。
“你对我真好。”
“你这个婊子,”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婊子。那是诗。我现在浑身充满诗意。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变得这样恶毒?”
“我什么都不想留下。”那个男人说,“我不喜欢身后留下什么。”
现在已是黄昏,他睡着了。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平原上一片阴影,小动物们在营地旁吃东西,它们的头快速地一起一伏,摇着尾巴,他看着它们从灌木丛那边跑掉了。鸟儿们不再在地上等待。它们都沉甸甸地压在一棵树上栖息。它们数量很多。那个随身伺候他的男仆就坐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需要什么?”
“不用了。”
她想去打猎弄些肉来,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她走得很远,这样就不会惊扰到这一小片他能看见的平原。他想,她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到,只要是她知道的,或者读过的,或者听过的,都想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错,当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一个女人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心实意呢?她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出于习惯,而且为了贪图舒适而说呢?自从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不再当真之后,他的谎言比实话对女人更管用。
他说谎,并不是都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有过自己的生活,但都结束了,于是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带着更多的钱,在那些最好的地方,还有一些新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考,这太了不起了。你有完好的内脏,你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垮下来,既然不能再做了,你便对以前的工作做出一种毫不关心的姿态。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说你要写写这些人,这些有钱人,你说实际上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他们国家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家,写写这个国家,这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家的人来写。然而,他再也写不了了,因为每天都不写,贪图安逸,成了一个自己唾弃的角色,钝化了他的才华,削弱了他的工作意志,最终,他根本不工作了。他不工作的时候,他所认识的人都感到很惬意。非洲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令他最快乐的地方,因此,他来到这里,重新开始。他们把这次旅行安排得舒适度很低,没有艰苦,也没有奢华,他曾想着用这种方法来重新训练。这样他就能把灵魂上的脂肪去掉,就像拳击手为了减掉脂肪而去山里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是喜欢这次狩猎旅行的,她说他喜欢这次旅行。只要是令人兴奋的事,她就喜欢,因为这意味着能换一个环境,在那里可以认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他产生过一种幻觉,像是恢复了重新工作的意志。如今,一切就要这么结束吗?他知道事实便是如此。他坚决不要变得像断了脊骨的蛇一样啃咬自己。这不是这个女人的错。如果不是她,就会是另一个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也要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的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法很好,这个富有的娘儿们,他才华的体贴的守护者和毁灭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华。为什么要归咎于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对他很好吗?他毁了自己的才华,因为弃置不用,因为背叛自己以及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钝化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骄傲,因为偏见,因为其他种种原因。这是什么?一张旧书的目录?他的才华究竟是什么?虽然他的确有才华,他却不用,而是用它做交易。他从来不是用才华来做什么,而是用才华来决定做什么。他决定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是靠其他的东西。这很奇怪,是不是?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是比前一个更有钱?但是,当他不再心存爱恋的时候,当他只是在撒谎的时候,他就像现在对待这个女人一样对待那些女人,她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富有,她结过婚,有孩子,有过情人,却对他们不满意,她真心地爱着他,把他当做一个作家、一个男人、一个伴侣、一份自豪的财产。奇怪的是,他丝毫不再爱她,只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给予她的竟然比过去真心爱她的时候还多。
该做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想。你靠什么生存,也就是你的才华所在。他这一生都在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出卖生命力。你不是非常钟情于此的时候,你就越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他绝不会写这些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些很值得一写。
此时,她出现了,正穿过空地朝营地走来。她穿着马裤,拿着一杆来复枪。两个男仆跟在她身后,扛着一只野羊走来。她仍旧是个样貌好看的女人,他想,身材也不错,对床笫之事也颇擅长。她不算漂亮,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博览群书,喜欢骑马、射击,当然,她喝酒太多。在她还年轻的时候,丈夫就死了,有一段时间,她的全部心力都倾注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可他们不再需要她了,有她在身边,他们会感到不自在。同时,她还养马、读书、喝酒。她喜欢在吃晚饭前读书,边读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等到吃饭的时候,她已经醉了,吃饭的时候再喝一瓶,常常会让她醉得昏昏欲睡。
这是她有情人之前的事情。有了情人之后,她喝得不那么多了,因为她不用借酒入睡。然而,情人也让她厌烦。她曾和一个从没让她厌烦的人结婚,可这些情人让她厌烦透顶。
后来,她的两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之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她的麻醉剂。她要开始新的生活。忽然间,她对孤单感到万分恐惧。不过,她想和一个她尊敬的人一起生活。
事情的开始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一直羡慕他过的生活。她认为他做的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方法,以及最后爱上他的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一部分。她为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他出售着剩余的生命。
他以此来换取安全和安逸,这些都不可否认,除此还有什么呢?他不知道。她可以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些他都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与其他人一样,他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尤其是她,因为她更富有,因为她令人愉悦,有欣赏力,从不无理取闹。现在,她的新生活就要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他的膝盖被荆棘划破了,当时他们凑到前面想给一群羚羊拍照,这群羚羊站在那里,抬起头窥视着,耳朵张开,稍有声响,它们就会奔入树丛中。没等他们拍下照片,羚羊早就跑掉了。
这时,她走过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用它能做一份好汤,我还能让他们弄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
“这样多好啊。我想你可能会好起来的。我走的时候,你睡着了。”
“我睡得很好。你打猎的地方远吗?”
“不远,就在这座山后面。我一枪就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的枪法太准了,你知道的。”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真的。如果你身体好的话,这将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猎多有趣。我爱上这个国家了。”
“我也爱它。”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好多了,我是多么高兴。你刚才的样子,我简直受不了了。你不要再那样跟我讲话了,好吗?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不记得我说什么了。”
“你不能毁了我,对吗?我只是一个爱着你的中年女人,你想做的,我也愿意做。我已经被毁了两三次了。你不想我再被毁一次,对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把你毁掉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那是我们注定被毁灭的方式。飞机明天就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敢肯定,一定会来的。仆人已经准备好了木柴和可以生出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次。那里有足够大的地方让飞机降落,到时我们在空地两端准备好浓烟。”
“你为什么觉得飞机明天会来?”
“我确定飞机一定会来,现在已经延误了。等到了城里,他们就能把你的腿治好。接着,我们就来点儿愉快的毁灭,而不是无聊的空谈。”
“我们喝点儿酒吧?太阳下山了。”
“你能喝吗?”
“我想喝。”
“我们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苏格兰威士忌来!”她喊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我想洗完澡再穿……”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喝着酒,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光线不足,无法射击。就在这时,一只鬣狗穿过空地朝山那边跑去。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从那儿跑过。”他说,“两个星期以来,每天都是如此。”
“每天晚上发出吵人的声音的就是它。尽管它们是令人讨厌的动物,我却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苦,只是无法翻身让他感到些许不适。男仆们生起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妥协生活的默认感又回来了。她对他非常好。下午的时候,他对她太狠心、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一个确确实实了不起的女人。恰巧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种念头突如其来,不是像急流或疾风那样袭来,而是像一阵无影无踪的臭味袭来。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沿着这臭味的边缘溜过来了。
“怎么了,哈里?”她问他。
“没事,”他说,“你最好移到那一边坐着,坐到迎着风的那边。”
“莫洛给你换药了吗?”
“换了。刚敷了硼酸。”
“感觉怎么样?”
“有点儿发抖。”
“我去洗澡了,”她说,“一会儿就回来。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我们把帆布床抬进去。”
他自言自语道:“这样,我们不吵架算是对了。”他和这个女人从未吵过架,而和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吵得很厉害,最终会因吵得过多而葬送他们的感情。他爱得太深,因而要求得也太多,他把这一切都耗尽了。
他想起独自在君士坦丁堡的情形。在离开巴黎之前,他吵了一架。那段时间,他夜夜宿娼,即使这样仍旧无法排遣寂寞,反而只会让寂寞更加强烈。他给他的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多么难以割舍对她的爱恋……有一次在摄政院外,他以为看见了她,为了追上她,他一路跑得快要晕厥,胃里直想吐,他还会在林荫大道跟随一些跟她样貌相似的人,却又害怕认出那人不是她,害怕因此失去了内心涌起的感情。他跟很多女人睡过,而这样只会让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如何不介意她做过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不爱她。他在俱乐部冷静地写下了这封信,寄到纽约,请求她把回信寄到巴黎的事务所。这种做法看似妥当。那天晚上,他万分思念她,以至于感到心里空落落得直想吐。他一路游荡到了塔克辛,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去吃晚饭。后来他们去一个地方跳舞。她跳得糟糕透了,于是他丢下她,又找了一个火辣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扭动,摩擦得肚子快要烫伤了。他和一个英国炮兵大吵了一架后,就把她从那人手里抢走了。炮兵把他喊到外面,他们就在黑暗里在卵石地面的大街上打了起来。他冲炮兵的下巴重重地打了两拳,然而炮兵并没有倒下,这下他知道免不了一阵厮打了。炮兵的拳头打在他身上,然后打在眼睛旁边。他挥着左拳打中了那个炮兵,炮兵朝他扑来,抓住他的大衣,扯下他的袖子。他又往炮兵的耳朵后狠狠地打了两拳,等他把炮兵推开的时候,用右手把炮兵打倒在地。炮兵倒下的时候,头先着地,他带着那个女郎跑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到了雷米利-西萨,绕了一圈,在寒冷的夜里回来睡觉。那个女郎给人的感觉像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但是非常柔滑,像玫瑰花瓣一般,又如蜜糖一般,肚子光滑,胸脯高耸。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去,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她的样貌显得粗俗极了。他的一只眼睛紫青,他就这样来到了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缺了袖子的上衣。
那天晚上,他离开那里去了安纳托利亚。后来他回忆起那次旅行,终日穿行在种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人们种罂粟提炼鸦片,让人觉着非常新奇。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似乎都不对,到了他们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回来的士兵一起发起进攻的地方。他们什么都不懂,大炮都打到队伍里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却哭得跟孩子似的。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死人,那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向上翘并带着绒球的芭蕾舞鞋。土耳其人如潮水般不断地涌入。他看见穿着裙子的男人四处奔跑,军官们朝他们开枪,接着他们也跑了起来。他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跟着跑,直到他的肺开始疼,嘴里全是铜腥味。他们跑到岩石后面停了下来,土耳其人还在持续不断地拥入。后来,他看到了从未想象到的事,再后来,看到的更加糟糕。于是,他回到巴黎之后都不想谈起这些,一提起这些就受不了。他路过咖啡馆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一位美国诗人,他面前放着一大堆盘子,那张土豆一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和一个叫特里斯坦·采拉的罗马尼亚人谈论着达达运动。这个罗马尼亚人总是戴着单眼镜,一直闹头痛。
等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她了,争吵结束了,愤怒也结束了,他很高兴又回到了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这里。就这样,一天早上,那封回复他的信被放在盘子里送了过来。当他看到信上字迹的时候,浑身发冷,想把它藏到另一封信下面。但是,他的妻子问:“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刚开始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他记起同那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她们总是选择最佳时机和他争吵。为什么她们总是选择他最快乐的时候和他争吵?他从未写过这些,因为,开始时他从不想伤害任何人。后来,他发现即使不写这些,也有其他足够多的事情可写。不过,他总觉得最终还是要写一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但不仅仅是事件而已,这种事件的变化他已见过很多。除此之外,他还观察过人们,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他记得不同时期的人们是什么样子。他身处这种环境中,见证过这些,有义务把这些记录下来,可他现在不会写了。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挺好的。”
“现在你可以吃饭了吗?”
他看见莫洛站在她身后,拿着折叠桌子,另一个男仆则端着盘子。
“我想写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儿肉汤,好维持体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说,“我不需要恢复体力了。”
“请别那么夸张好吗?哈里。”她说。
“你为什么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已经烂了一半,烂到大腿了。我为什么还要和该死的肉汤开玩笑?莫洛,拿些威士忌苏打水来。”
“请喝点儿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非常热。他得把肉汤倒进杯子里,直到凉透了,他才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真是个好女人,”他说,“不要管我了。”
她看着他,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露面的脸人人皆知,可过度饮酒和贪婪床笫之乐让这张脸略有衰退,《城市与乡村》从未展露过她美丽的胸部和大腿,还有那轻抚你的纤纤玉手。他望着她那知名的美丽笑容,觉得死亡又一次来袭。这一次,死亡不是直冲过来,而是一股气,好似一阵风,吹得烛光摇曳,火焰升腾。
“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起篝火。晚上我不去帐篷里睡了,不值得再挪动。今晚很晴朗,不会下雨的。”
你就这么死了,在你自己听不见的细声微语中死去。这样就不会有争吵了。他承诺过。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现在他不会去破坏它,但他也有可能去破坏。你已经毁了一切,但也许他不会的。
“你会听写吗?”
“我没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当然,没有时间了,尽管看似被缩短了,如果你能处理得当,也许你只要一段文字就能写完。
湖畔的山上有一座原木造的房子,用泥浆刷成了白色。门口的柱子上挂着一个铃铛,方便招呼人们进屋用餐。房子后面是田地,田地后面是林地。一排白杨树从房子那里一直延伸到码头。另有一些白杨树在这一带四散开。一条小路沿着森林的边缘通往山上,他在路边采摘过黑莓。后来,那座原木屋被烧毁了,挂在壁炉上方鹿角架上的猎枪也被烧了,枪管、枪托和熔化的铅弹也一起烧了,落在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本是放在那口做肥皂的大铁锅下面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再也没买过其他枪。他也不再打猎了。现在,用原来的木料在原址重建了这座房子,也刷成了白色,从门廊那里,你能看见远处的白杨树和湖泊,但是不再有猎枪了。原先挂在这座原木房子墙上鹿角架上的猎枪筒,放在灰堆上,没人碰过。
战后,在黑森林,我们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线能走到那里。一条是沿特里贝格山谷而下,绕过林荫下的山路(就在白色小道的旁边),走上一条旁道,在山上穿梭而行,路过很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路与小溪的交汇处。那里就是我们钓鱼的地方。
另一条路要爬上陡峭的树林边缘,然后穿过山顶的松林,接着走出松林来到草地的边沿,下行穿过那片草地到达小桥那里。小溪周边生长着桦树,小溪虽不大,却狭窄、清澈、湍急,桦树根边被冲出一个个小水潭。特里贝格的旅店一年四季生意兴隆,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老板前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买一些经营旅店的必备物品,于是他上吊自杀了。
你可以口述这些,却不能口述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的卖花人在大街上给花染色,染料流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就从那里发车;老头儿和老太太们总是喝着甜酒和劣质酒;孩子们在海风中流着鼻涕;空气中满是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以及“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酒味;那里还有住在舞厅楼上的风笛舞厅的妓女们。那个女看门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共和国自卫队队员,他那装饰着马鬃的帽子放在椅子上。走廊那边还住着一户,她的丈夫是一名自行车赛车手,那天早晨她在乳制品房里打开一份《机动车》报,看见丈夫在巴黎环城赛中获得第三名的时候,她高兴极了,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盛大的比赛。她满脸红光,笑出声来,然后跑上楼哭了起来,手里抱着那份黄色的体育报。有一次哈里要赶早班飞机,经营风笛舞厅的女人的丈夫开了一辆出租车来,敲门叫醒了他。出发前,他们每人在酒吧的锌制桌子旁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对街区的邻居们都很熟悉,因为他们都很穷。那附近有两种人:酒鬼和运动员。酒鬼们通过酗酒来打发贫困,运动员们靠运动来消磨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代,对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谁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亲戚和他们的朋友。凡尔赛的军队进到城里,继巴黎公社之后占领了这座城市。他们只要抓到手上长趼的、戴着便帽的,或者有其他表明是劳动者的记号,就将这些人全部杀死。
在这样的贫困中,就在这个社区,街对面有一家马肉店和一个酿酒合作社,他由此开始了写作生涯。除了此地,巴黎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让他如此热爱。这里有枝叶繁茂的树木,下檐被刷成浅棕色的老旧的白色泥墙房屋,圆形广场上一列长长的绿色巴士,路上流淌的染花用的紫色颜料,从山上径直而下到河边的莱蒙纳红衣主教大街,还有一条狭窄拥挤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往万神殿的大街,那条他常常骑自行车经过的大街,是那片地区唯一铺了沥青的大街,骑在上面顺畅平滑,两侧是又高又窄的房屋,还有那高耸的廉价宾馆,保尔·魏尔伦就死在那里。他们住的公寓只有两间房,他在宾馆的顶楼还有一间房,每月的房租要花掉他六十法郎。他在那里写作,能看见房顶、烟囱和巴黎所有的山。
从这间公寓里,你只能看见卖木柴和煤炭的店铺,那里也卖酒,不过是劣质酒。马肉铺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里面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他们从漆成绿色的合作社里买酒喝,都是些便宜的好酒。其余的部分就是灰泥墙和邻居门的窗子。如果有人晚上醉倒在大街上——那种典型的法国式酩酊大醉(人们会使你相信根本没有这种大醉),又是呻吟又是呜咽——这时邻居们会打开窗子,接着便是一阵低语。
“警察在哪儿?不需要警察的时候,他总是在眼前。他肯定是在和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去找警察吧。”
直到有人从窗子里泼下一桶水,醉汉才不呻吟了。
“是什么?水。啊,真是个聪明的办法。”窗子随即都关上了。他的女仆玛丽抗议一天八小时工作制:“要是一个丈夫每天工作到六点,他在回家的路上最多喝得微醉,也不会浪费太多钱。如果只工作到五点,他一定会每天都把钱花光。这些丈夫的老婆才是受短时间工作制的苦的人。”
“你还想喝点儿肉汤吗?”那个女人问。
“不了,谢谢。这汤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点儿威士忌苏打水。”
“酒对你的身体不好。”
“是,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写过这种词曲。这种知识让你气疯了吧。”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哦,是啊。只可惜这对我的身体不好。”
他想:“等她走了,我要做我想做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所有的一切。”唉,他太累了,太累了。他想睡一小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这里,它一定是到另一条街上溜达去了。它成双成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走在人行道上。
不,他从未写过巴黎。那个他喜爱的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没写过的东西呢?
而那片大牧场,银灰色的山艾树,灌溉水渠里湍急、清澈的水流,还有深绿色的苜蓿草,又是怎样呢?小径通向山里,夏日的牛群羞赧得像小鹿一样。秋天里,你把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动物赶下山来的时候,总是会伴随着它们的大喊大叫和持续不断的吆喝声,扬起一阵尘土。群山后面,山峰在暮色中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在月光中骑马沿小道下山,山谷里月色皎洁。如今,他记起来了,黑暗中下山看不清道路,只能抓紧马尾巴。这些故事他都想写。
那段时间,那个打杂的傻小子被留在牧场里,并被告知不能让任何人来偷干草。来自福克斯的那个坏蛋,在以前男孩给他干活的时候打过男孩,这时他路过牧场,想弄些干草喂马。男孩拒绝了。那个老男人说他要再打男孩一顿。男孩从厨房里拿出来复枪,在老男人想闯进牲口栏的时候给了他一枪。等他们回到牧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一周,摊在牲口栏里,身体僵硬,有一部分已经被狗吃掉了。你把剩下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雪橇上,让男孩帮你拖着,你们两个就这样走了六十英里来到山下的镇子,把男孩交给警方。对于要被逮捕一事,他毫不知情。他还以为他尽了责任,你又是他的朋友,肯定能得到奖赏。他帮着把尸体运下来,这样大家就会都知道这个老头儿是多么坏,他是如何试图偷干草,那干草可不是他的。当警长给男孩戴上手铐的时候,男孩简直不敢相信。接着,他哭了起来。这是他准备留到将来写的一个故事。在那儿,他知道至少二十个故事,却一个都没写。这是为什么?
“你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
自从有了他,她现在喝酒喝得少了。但是,如果他活着,他就永远也不写她,他现在知道了。他也不写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钱人都很愚钝,还酗酒,或者总玩双陆棋。他们笨,又爱唠唠叨叨。他记得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所怀有的不切实际的敬畏,他有一次开始写一个故事时是这样写的:“富人和你我不同。”这是别人曾经对朱利安说的。是啊,他们有很多钱。但是,这对朱利安来说并不好笑。他认为,他们是一个有特殊魅力的群体。当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时,他完全被击垮了,正如其他事情把他击垮了一样。
他向来鄙视那些被击垮的人,不会有人因为理解而喜欢被击垮这件事。他曾认为他可以战胜一切,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在乎,什么都不能伤害他。
好吧,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在乎死亡这件事了。他一直畏惧的一件事就是疼痛。在疼痛无限期地折磨他、击溃他之前,他能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样忍受这些痛苦。现在可怖的疼痛侵袭了他,在他感到已经无法承受之际,这种痛感却倏然停止了。
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爆破士官威廉姆森穿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被德军一名巡逻兵的手榴弹击中的情景。他大声哭号,央求他们杀了他。他身体发福,非常勇敢,尽管个性张扬,却是一名优秀的士官。但那晚他在铁丝网上被击中了,一道闪光将他照亮,他的肠子流了出来,淌在了铁丝网上。当他们把他拉回来时,他还有一口气,他们必须放弃他了。“给我一枪,哈里。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给我一枪。”他们那时曾一度争论过上帝不会带给一个人任何他不能承担的痛苦。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苦会自动消失。但他永远记得威廉姆森和那个夜晚。威廉姆森的疼痛没有自动消失,直到他将自己自备的所有吗啡片给了威廉姆森。虽然吃了吗啡片,但没有立即止痛。
他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但他的心态已经轻松了不少。只要情况不再继续恶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除了他想要一个更好的人来陪伴。
他想了想自己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做任何事做得太久或者太晚,都不能再期待身边还有人留下来。人们都走了,宴会结束了,只剩下你和你的女主人。
“我厌倦奄奄一息的感觉,就像厌倦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他想。
“真无聊!”他大声说道。
“什么,亲爱的?”
“任何拖得太久的事情都无聊。”
他看到她坐在他和篝火之间,她半躺在椅子上,火光映着她线条动人的脸,他能看出她有些困意了。他听到鬣狗在火堆的外围发出的号叫。
“我一直在写作,”他说,“我累了。”
“你觉得你能睡着吗?”
“当然。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喜欢坐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问她。
“不,只是有点儿困。”
“可我感觉得到。”他说。
他感觉到死神再次靠近了他。
“你知道,我唯一没失去的就是好奇心。”他对她说。
“你什么都没失去,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
“天哪!女人的见识是多么短浅啊!依据是什么?你的直觉吗?”
因为这个时候,死神靠近了他,将头枕在帆布床的床角,他嗅到了死神的气息。
“别相信死神只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死神还可以是两个骑车的警察或一只鸟,也许有着鬣狗一样的宽鼻子。”
死神接近了他,没有任何具体的形状,但占据了整个空间。
“让它离开。”
死神并没有离开,反而离得更近了一些。
“你的呼吸就像地狱,”他告诉它,“你这个臭杂种。”
它依然越来越靠近他,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它靠得更近了,他现在试着不靠说话来赶走它。但它爬了过来,爬到了他的胸口上,它蹲在那里,而他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他听见女人说:“他睡着了,小心把床抬进帐篷里。”
他无法张口说话让她帮忙赶走它,它现在就蹲在他胸口上,他感觉更重了,他被压得无法呼吸。然而,当他们抬起帆布床,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压在他胸口的重量消失了。
现在已是清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听见了飞机的声音。飞机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绕了一个大圈。男仆们跑了出来,用汽油点起了火,又在火上面覆盖了一堆草,如此一来,平地两端就升起了两股浓烟。清晨的微风将它们吹向了帐篷。飞机盘旋了两次,飞得更低了,接着开始滑翔,平稳地落了地。老康普顿穿着宽松的裤子、一件花呢夹克,头戴一顶棕色毡帽,朝他们走来。
“怎么了,老伙计?”康普顿问。
“腿坏了,”他告诉他,“来点儿早餐吗?”
“谢谢。喝点儿茶就行。你知道,这是一架‘舟蛾’,我搞不到那架‘夫人’,所以这架飞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还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跟他说着什么。康普顿走回来的时候高兴极了。
“我们要把你抬上飞机,”他说,“我还会回来接你太太。恐怕我还得去阿鲁沙加一次油。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喝点儿茶怎么样?”
“我不太想喝,你知道的。”
男仆们把帆布床抬起来,绕过绿色的帐篷,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飞机降落的平地。他们路过阵阵浓烟,走到飞机那里,火正在熊熊燃烧,风还助长火势,所有的草都被烧光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抬进飞机。他刚被抬进去就躺在皮椅子上,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然后上了飞机。他朝海伦和男仆们挥挥手,马达的咔嗒声变成了熟悉的咆哮声。他们一路摇摇晃晃,康普顿留神看着野猪的洞穴,飞机就这样在两个火堆间的平地上咆哮、颠簸着,最后颠簸了一下便起飞了。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挥着手,山边的帐篷也变得扁平了,平原延展开来,树木一丛一丛的,灌木丛也是扁平的,而他们打猎的一条条小道现在也都平坦地通往干涸的水泉,那儿有一片他从不知道的新的水源。斑马这时看起来只剩又圆又小的背了。牛羚穿过草原的时候就像是圆头的斑点在移动,个头仅有手指头那么长。当飞机的影子朝牛羚逼近的时候,它们四下逃窜。它们这时显得更小了,移动的时候都看不出双腿在奔跑。一眼望去,你所能看到的草原时下正是灰黄色,还有前方康普顿花呢夹克的背影和棕色的毡帽。他们飞越了第一座山,下面,牛羚们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飞越了片片山岭,陡峭的山谷里长满了茂密的绿树,山坡上则是竹林,接着,又是茂密的森林。他们就这样又越过了一座座山峰和山谷,然后是山坡、另一片平原。现在天气热了,大地呈现出紫棕色,飞机在热浪中颠簸,康普顿回头看了看他的状态。前面又出现了一片黑黝黝的山脉。
他们没有飞去阿鲁沙,而是向左转,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们的燃油充足。他朝下看了看,有一片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像是被筛落的粉色云彩,正从大地上移过,从天空中看起来好似暴风雪的一场飞雪,他知道那是蝗虫正从南方飞来。接着,他们开始爬高,像是在往东飞。然后,天色暗了下来,他们遇到了暴风雨,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就像在飞过一道瀑布。不一会儿,他们就飞出来了。康普顿扭过头,眨着眼,指向前方。他所能看见的,像整个世界那么宽广,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高大宏伟,白得令人难以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顶。接着,他便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鬣狗停止了深夜的狂吠,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像人一样的哭泣声。女人听到这种声音,不安地辗转反侧。她并没有醒。梦里,她在长岛的家中,正值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一天晚上。好像她的父亲也在那里,他总是非常粗暴。后来,鬣狗的声音更大了,她被吵醒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感到异常恐惧。她拿着手电筒照着另一张帆布床。哈里睡着后,他们把他抬了进来。她看见他躺在蚊帐里,不过,他似乎把腿伸了出来,耷拉在帆布床沿,腿上的纱布和药全都掉了下来。她不忍心看眼前的场景。
“莫洛,”她喊着,“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哈里!求求你了,哦,哈里!”
没有回应。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仍旧发出那种把她惊醒的哀鸣。然而,她的心脏怦怦跳着,已经听不见鬣狗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