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读者诸君面前的这套丛书,是一群常年耕耘于珞珈山的同仁奉献的心得之作。这些性情各异、风格有别、思想多元的君子从未想过建构什么学派,而是一任自己的思想与现实问题共舞,就像珞珈山上空自由飞翔的小鸟。他们看上去各有各的玩物之心,玩山玩水玩媒介,可在内心深处都隐藏着“志于道”的情怀,试图在珞珈山寻求安身立命之所。于是,这些心得之作便有了一个内在的主题:珞珈问道。
珞珈山并非什么名山,亦非挺拔、奇绝的高山,所依之东湖也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头,留在古代诗人吟唱中的,也就剩下“只说西湖在帝都,武昌新又说东湖”的普通诗句。在一般人眼里,东湖美则美矣,只是相较于西湖“文胜质”的冶艳,便只能称其为“质胜文”的粗犷了。居于此地的人大概看上了一种山水相依的静美,陶醉于“山得水而活,得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的物外桃园之境。此山原名罗家山,又称落驾山,听上去有些落俗,隐含一点小家子气,外加一点迷恋权贵的味道。让人称奇的是,在首批来此任教的28名教授中,深通佛心的闻一多先生不仅看山似一尊佛像,还把这落俗之名听成了“珞珈”的谐音,遂将此山改名为珞珈山。珞珈之名源自梵文“Potalaka”,译为“普陀洛迦、补怛罗迦、布怛落伽”,乃佛教“观自在菩萨往来其间”的道场。当时的师生特别认同新山名,仿佛通过它赋予的想象,看到了入世与出世、此岸与彼岸之间的通道。从此,珞珈山收敛起粗俗之气,融自然美与人文美于一体,而变得文质彬彬了。
以学术为业的人们在这里与三教九流比邻而居,谈笑有鸿儒,往来亦有白丁,接地气之风不期而养成。身居陋室,心游八仞,“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专注于理性的世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遂成问道之传统。薪火相传之际,文、法、理、工、农、医的学科架构铺展开来,蔚为大观,“问道”渐成珞珈人的存在之道:面向万事万物的真道或本源,探寻它的虚静无为而又复杂多变的特征,同时追寻形而上的终极价值,成就自强、弘毅、求是、拓新的人生。问道者身处波光粼粼、小山相连的山水校园,偏偏喜吟“荡荡东湖,巍巍珞珈”,看上去有些夸张,实际上潜意识里内涵一种精神自由舒展的自我期许。珞珈山水校园表现的就是这种精神的舒展:校园建筑是中西合璧的,映衬着融汇中西的学术志趣;校内绿荫如盖(植物达到151科738种),春桃秋桂,夏榴冬梅,更兼有百鸟吟歌(鸟类亦有28科118种之多),标示着多元并包的学术风格。
此山此水,仁智合一,乐山乐水者皆可寻得归宿。登高望远,明理致知,可谓山水相依藏真情,鸟语花香皆禅意。
谢天谢地,我们有缘聚集在这块修身养性的宝地,让一切烦恼与困苦消解于珞珈问道的过程之中,让我们的新闻传播研究涵泳于多学科的思想海洋。
1983年,正值中国新闻改革如火如荼之时,新闻传播人才的短缺、老化与非专业化、非国际化等问题凸显,武汉大学应时之需,毅然开拓新闻传播教育领域。学校把我们从文学、哲学、史学、经济学、外国文学等多领域调配过来,加上少量从外面引进的新闻传播学者,组成了一支新闻传播教育的“杂牌军”。最初,我们这支队伍的杂色与不入流是如此明显,以致并不被人看好,我们也一度陷入迷茫。好在我们可以冷静下来,寻找突破口,发现重新起步的中国新闻传播学的发展并不充分,不仅理性能力不足、超越性与创造性匮乏、视野狭窄、诠释力很弱,而且还感染上“抽象与僵化”的痼疾。所谓抽象只不过是对狭小经验范围内的事情做貌似科学的定义,所谓僵化则是把学术话语简化为意识形态话语。审时度势,我们意识到,只有突破这种局面,新闻传播学科才可以自立,研究者才有出路。幸运的是,学科交叉的优势发挥了作用:我们可以通过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学说批判新闻传播领域的异化现象,重新思考新闻传播的基本原理;可以运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整体史观重新建构新闻传播史;可以透过现代化理论重新诠释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实践;可以导入结构主义理论、接受美学、社会心理学、批评性话语分析理论,拓展新闻思维的空间,可以借助比较文化学、比较政治学、比较哲学、比较经济学等视野,开创中西新闻比较研究。随着学术的积累,大文化视野中的新闻传播研究便成了同业诸君所认同的一个特点。直到今天,我们都保持着在开放的视野中开展新闻传播研究的习惯,以抵抗思想的衰败与老化。
当然,只停留于书斋的抵抗是无力的,还必须把目光投射到现实,以问题意识突破新闻传播研究的樊篱。我们的问题大致可以概括为三类:第一类是“新闻为何存在,新闻如何存在”,它综合了行为主义和人文主义的问题,以此对抗教条化的研究;第二类是“传播为什么不自由,传播如何自由”,它充分吸纳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问题,以此解构功利主义研究的单向性;第三类是“传媒产业与文化产业如何表现创造性”,它以创造思维为导向,面向创意的世界,消解概念化、模式化的研究。问题总是具体化为现实的难题、疑问与话题,它使我们更深地介入到中国传媒的发展过程,让媒介发展的理性贯通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和全球化发展的现实,追求新闻传播学科的理论创新与方法创新。我们顺着这些问题不停地问,不停地想,积累成三大特色领域:新闻传媒发展与新闻传播理论创新、媒介化社会与跨文化传播以及广告与媒介经营管理。收录在这套文丛里的大致可以呈现我们在探索中留下的这些痕迹。
珞珈问道三十年,所留下的终究是一个梦,既有庄周梦蝶的欣喜与洒脱,也有蝶梦庄周的失落与羁绊,到头来得到印证的还是夫子所言:“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因此,我们为自己留下这些习作,作为下一个三十年自反与自强的依据。
珞珈山上痴蝴蝶,犹梦大道翩翩飞。我们是一群钟情于珞珈山的君子,尽管春天让我们伤感过,夏天让我们难受过,秋天让我们失望过,冬天让我们迷茫过,可我们还是选择了这块诗性、理性、佛性的栖居之地。这是说也说不清楚的情感和缘分,读者诸君只有在每位作者的书稿中慢慢体会了。
是为序。
单波
甲午春于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