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巴子心头豁然一松,轻轻舒出一口气。文强在说考及格了时用了“给你”这样一个说法。这说法原本是很扎伍巴子耳朵的,难道你考试是给你老爸考的不成?!但伍巴子一咬牙,还是将这两个字吃进了肚里。又问,语文呢?还可以吧,78分。文强说。
78分,这在以往可算是天文数字了,纵观儿子的考试历史还从未有过如此辉煌的成就。但他却说得面无表情,这就不能不让伍巴子想到外语了。文强的外语成绩历来振幅最大。于是又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那……外语呢?
果然答道,外语38分。
文强在说“外语38分”这几个字时可谓字正腔圆,比说前几科成绩反而更加响亮,一字一顿清晰坦荡。这一来倒让伍巴子有些不知所措了。伍巴子的手里原本已握紧了那瓶“正红花油”,那架势分明是单等文强外语成绩一出口,药瓶便也随之出手摔到地上再来个四壁飞溅。就在几天前,伍巴子刚刚将一瓶“曹素功墨汁”摔到当屋的地上。再几天前是一瓶红广告色,再再几天前是黄广告色,再再再几天前是绿广告色,如今家里的四壁和屋顶如同被彩喷过似地已布满了色彩斑斓的星星点点。“曹素功”那次是因为抽查测验。学校不知从哪搞来一套南方某市去年的中考试卷,就让学生身临其境完全按中考要求做一遍。结果文强成绩没过录取分数线。那次外语倒及格了,68分,数理化成绩却红成了一片。那天文强放学回来时,伍巴子正趴在桌上搞一张墨图,一听文强这样的成绩两眼顿时瞪得比“曹素功”墨汁还黑,顺手抓起墨汁瓶子摔到地上。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跟着就满怀深仇大恨地扑上去将文强按到地上一顿暴打。伍巴子曾经向文强严正申明,尽管他只有一个儿子,但倘若是这样的儿子他也宁愿不要,打死,然后自己再跳楼或摸电门或上吊或菜刀抹脖子。伍巴子声称他宁肯断子绝孙。那天文强躺在地上,在老爸的铁蹄之下饱受着疾风暴雨般的痛打却一声不吭。文强对这种痛打已司空见惯,以往家里的皮带木棍笤帚疙瘩以及所有坚硬物品都曾成为过老爸的凶器,文强已被磨练得具有了超人的抗击打能力。而且班上同学又刚传授给他一个更有效的抗击打偏方,在回家的路上他已事先吞服了两片止疼药。然后掐准时间等半个小时以后才回来的。伍巴子自然不了解这些背景,那天就只管一路傻打下去,直累得自己精疲力竭才歇手。伍巴子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当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文强的爷爷就是这样教育他的。那时父亲说孩子就像小树,木料要想成材就得用刀砍,孩子要成才就得用棍棒敲。不然过去的旧戏班里学戏怎么叫“打戏”?不打就学不成角儿!当然,等懂事以后就不用棍棒了,就可以讲道理了,可真到这时你再讲什么道理也都晚了,哪怕给他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也没用了。但那天伍巴子明显感觉出来,这种疯狂惩罚残酷镇压的办法已开始失去了威慑力。也就是说,他觉得有些打不动儿子了。最近伍巴子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距中考还有近一个月时间,究竟该对儿子采取什么态度?是继续棍棒高压,还是改用怀柔政策?
其实就在刚才,那种不祥的预感一出现,伍巴子就已打定了主意。他决定至少在今天,倘若又出现什么不测先尝试着改变一下策略,也就是说暂且不发火,就是文强烤(考)成了焦炭回来也不发火,或许情焐顽石反而有效也说不定。因此这时,当儿子文强朗声说出他外语考了38分之后,伍巴子只是喘着粗气愣了愣,就回手将那瓶已经攥出汗的“正红花油”轻轻放下了。在这大约一分钟时间里,伍巴子在心里是这样对自己说的,眼下已经是6月初,离6月底的全市中考只还剩下28天零13个小时,这种时候家里要有一个祥和平静的气氛,有什么话只能对他慢慢讲,好好地讲,要保持住他稳定的情绪,尽量不使他的心理和思想产生太大的波动。应该说,此时伍巴子这样想是明智的。文强刚才的态度已非常明朗,那一脸大义凛然舍得一身剐的神色分明在说,我就是告诉你我的外语又没考及格,我就是告诉你只考了38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杀了我?当爹的自然不能真杀了儿子,这一来岂不骑虎难下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跟他生这么大气着这么大急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他的前途,要真能杀了他倒还省心了呢!这种时候也恰恰是最微妙的时候,你不能对他太软,却又不能跟他搞得太僵。太软了无疑是一种放纵,而搞僵了自己又没了退身步儿,后面也就更不好办了。
伍巴子重重地喘出一口粗气,语气竭尽平和地对儿子说,给你买了一份麦当劳外卖,放在微波炉里,另外还有几串烤鱿鱼在桌上,赶快趁热去吃吧。
文强有个习惯,每次吃了麦当劳都喜欢再吃几串烧烤鱿鱼卷。
伍巴子这个反常的态度显然在文强那里起了作用。他慢慢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眨眼察看着老爸的表情。但嗅觉立刻证实了老爸态度的真实性,他分明已闻到了麦当劳食品那种特有的香味。不过文强仍不敢就此轻信。以往也有过类似情况,为庆祝自己考试成绩提高,或奖励进步突出,老爸事先买好麦当劳和烤鱿鱼卷等在家里。但一般来说麦当劳和鱿鱼卷都是吃不到嘴的。老爸在听说了考试成绩之后这些食品立刻就会变成打人的武器,鱿鱼卷也会成为撒气的工具满屋飞。因此文强还想再最后确认一下,于是小心试探着问,您是说,让我现在就去吃?
伍巴子朝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都在厨房里。
这一次儿子文强确信无疑了,立刻扔下书包倏地窜去了厨房。伍巴子看着儿子那不顾一切扑向厨房的贪婪相,不由叹了口气。他想起高尔基说过的一句话。高尔基曾说,我像扑向面包一样扑向知识。而现在儿子却是不顾一切地扑向食物。伍巴子想,倘若儿子拿出扑向麦当劳的一半热情去扑向知识,他也不致于将学习搞成这个样啊。伍巴子始终弄不明白,这麦当劳快餐究竟有什么好吃?当年我们总在说,美帝国主义把对中国实行“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乃至第四代身上。现在好了,到时候了。你看看今天的中国孩子,整天吃着美国的肯德基“吮指原味鸡”喝着美国的可口可乐百事可乐看着美国的最新大片泡着美国的麦当劳快餐,几乎被美国文化的汁液腌制起来了。伍巴子带儿子去麦当劳快餐店时,也曾尝过这种世界著名食品,但一份“麦辣鸡翅”没吃完就已食欲全无。他搞不懂这东西究竟哪里诱人?要营养没营养要口味没口味,炸得干巴巴的咬到嘴里味同嚼蜡,再咸一口甜一口地吃些腥乎乎满是奶油的冰淇淋,喝一杯说不清滋味的可口可乐,不腻死才怪呢。而小孩子们只要一进了麦当劳快餐店,你(贝青)看他们欢天喜地兴高采烈的样子了。要知道我们中国可是世界闻名的饮食文化大国啊,我们的“香酥鸡”、“炸童子鸡”和“叫化鸡”哪一样不比他美国人的“麦香鸡”、“吮指原味鸡”有味道?市场就这么拱手让给人家了?难怪美国的新任总统小布什一上台就又嚷着要跟中国保持正常贸易呢!中国历来号称地大物博,物博不物博先搁一边,地盘可是真他妈大呀,人家美国恨不能你越早加入WTO才高兴,他是有利可图啊。
这时,电视上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伍巴子的注意。
事实上在文强回家来时,伍巴子正一边翻看着一本广告资料,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新闻。现在什么都讲联网互动,一些地方电视台的社会新闻节目也搞了新闻网,这也不错,一个地方出点事眨眼功夫全国就都知道了。引起伍巴子注意的这条社会新闻说的是,一个初中生在临近中考之际,因为不堪学习重负和家长的过严要求,一怒之下竟用板凳将父亲活活砸死了。在播放这条消息时,还穿插了对这个中学生的铁窗采访。伍巴子看这孩子的年纪与儿子不相上下,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一张娃娃脸。他在跟记者说话时,那神情似乎自己并不是害人者而只是个受害者,一脸的无辜与理直气壮。他并没说多少对杀害自己亲生父亲这种天理难容的滔天罪行如何悔恨,而是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一直承受了多么大的精神压力,每天的学习负担又是如何如何的沉重以致使他透不过气来,加之父亲又经常对他训斥打骂使他的精神几近崩溃等等。真是他妈的胡说八道!你压力再大负担再重就能成为你杀你亲爹的理由了?这是哪家的混蛋逻辑?!接下来电视上又播发了一段关于这件事的述评。无非又说对中小学生减负如何如何必要,孩子们每天接受的学习压力是如何如何大得难以想像,而我们的教师和家长又是如何如何的不理解他们,现在减负已到了非减不可必减无疑并且不是小减而是大减的时候了等等等等。似乎那个可怜的父亲被自己儿子亲手杀掉不过是咎由自取,而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儿子倒像是头顶三座大山受尽迫害,这回终得伸张正义了似的。伍巴子一边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现在这都是怎么了?好像所有的道理一下都乱了套,再按过去的逻辑讲不通也行不通了。跟着伍巴子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幸好儿子文强扑到厨房的汉堡包上去了,这时他正忙于饕餮是不会注意到外边电视机里的声音的。伍巴子非常不想让儿子文强看到这则电视新闻。
但就在伍巴子回过头来的一瞬,突然愣住了。他发现儿子此时正斜身倚在厨房的门口,一边呼哧呼哧地吃着汉堡包,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电视新闻。他那张同样还没脱尽稚气的娃娃脸上,正挂着一层阴冷的满是嘲讽的微笑。
家里一连平静了几天。这种平静不大自然,像故意制造出来的。因此也就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伍巴子不再轻易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却画了一张倒计时的时间表挂在墙上。这张时间表用的是一张白色对开铜板纸,天蓝色的表格西洋红的日期,两种广告色搭配在一起看上去格外抢眼。最上边是几个醒目的猩红大字:“距中考时间仅剩×天!”在“×”的地方是可以插换的纸片,随时用来更改天数。
伍巴子挂出这张时间表以后,很注意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反应。他发现儿子只是冷冷地朝那上边看了一眼,表情淡漠。发下模拟考试成绩单的一星期后,儿子回来说,席翠莲儿让你去一趟。儿子在背地里一向对席老师直呼其名,而且不叫席子,也不叫席翠莲,总是怪里怪气地叫成“席翠莲儿”。这让伍巴子听着非常不舒服。但这毕竟于学习尚无大碍,伍巴子也就懒得为这种琐事再去计较,随他去叫。伍巴子听了就问,是学校统一召开家长会,还是只请你一个人的家长去?
文强答道,大概,只让您自己去吧。
伍巴子就明白了,猜到八成是学校那里又出了什么问题。
果然出了问题。第二天伍巴子一来到学校。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席老师态度严肃甚至有些生硬地对伍巴子说,现在已经是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校方有责任先向你们家长作一下交待,而且作为伍文强的班主任,我认为也有必要跟家长交一个底,免得中考之后成绩不理想,家长对我们当老师的有这样或那样的埋怨。
伍巴子陪着笑脸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家长当然知道老师是尽了力的。
席老师冷笑一声,说你们当家长的现在都是这样说话,等真到中考之后孩子一落榜,一个个脸就都变了,各种各样的难听话也就都出来了,有的还跑到局里去告我们当老师的渎职呢,年年都是如此,我们专带毕业班的老师这种事见得多了。
伍巴子看着席老师那抖着一脸横肉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这位席老师应该是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说话也非常和气。他不明白席老师今天为什么突然把脸一变,就跟不认识他而且从没打过任何交道似的。席老师似乎也觉出有些不合适,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说她把家长找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然后就告诉伍巴子一个惊人的消息。席老师问伍巴子,最近伍文强回家去说过什么没有?
伍巴子说,学习上的事?
席老师说,学习上的事。
伍巴子想想说,没说过什么呀。
席老师说,他就什么都没说吗?
伍巴子说是呀,什么都没说。
席老师说你看看你看看,本来我已经跟他反复强调了,回去一定要如实告诉家长,幸好我今天把您请来了,否则你们当家长的还一直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席老师这才告诉伍巴子,说这一个星期里学校几乎天天都有测验,而伍文强居然越考越退步,不仅过去吃力的几科成绩没有提高,现在干脆就连免强还行的政治语文成绩也都下滑得一塌糊涂了。席老师掰着手指对伍巴子说,20天,离中考只剩下整整20天了呀!伍文强就凭这样的成绩,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今年全市参加中考的学生是16万8千人,而高中录取只有4万3,升学率可是4比1啊!
伍巴子只觉得两眼发黑,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了。
席老师又问,孩子每天回去,你们做家长的就不问问他的学习情况吗?
伍巴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自从那天看完电视新闻,儿子文强在家时脸上总是那样一种不阴不阳的表情,让人看了心里没底。伍巴子想想就低声下气地说,反正只剩下这几天了,席老师您就……您就多给费点心吧。
席老师一听也苦起脸来,说我们费点心倒没什么。这也是当老师该做的事,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就是再想多费心也不行了呀。
伍巴子问,为什么?
席老师说,上边不允许啊。
伍巴子听着糊涂,说上边不允许,上边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