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亮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到白石沟看守所任所长的。
孙青亮以前在市里东关派出所任所长的时候,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更没有违纪违法行为。之所以被弄到看守所当所长,纯粹是在派系斗争中跟错了人,站错了队,结果稀里糊涂跟着吃了败仗。新派系立稳脚跟后,就觉得把个对立面放在身边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就像肉里面扎了一根刺,一碰就难受。恰好白石沟看守所原来的所长退了休,人家自然就拿他来堵塞这个漏洞。
孙青亮第一天到白石沟报到时,恰逢上一个大风天。他刚从车门里钻出来,就觉得忽地一下,有个什么东西迎面飞过来糊在脸上。他恼火地顺手一抓,抓下来一个挂汁淌水、散发着异味的白塑料袋。司机赶忙掏出卫生纸递过来让他擦脸,小心地解释道:垃圾场就在前面,上风口。他望着天空看了看,漫天飞扬的都是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看守所周围的那一片所谓的防风林带,大概势单力薄,又缺乏灌溉,根本就长不起来。枝条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袋,如同肮脏的旗帜在大风中猎猎舞动。看守所门前,一大片垃圾在风中打着旋:塑料袋、方便面盒、烟纸、树叶、带血的卫生巾,杂七杂八的肮脏玩意儿在风力的作用下,绕着一个看不见的轴心旋转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垃圾漩涡。
那一刻,孙青亮郁闷地想,难道后半辈子就注定要和这些垃圾打交道了吗?
看守所的监号,从精神层面上讲,或许就是世界上最压抑、最痛苦,也最肮脏的场所。各种阴暗的心理,扭曲的人格,变态的行为,都汇聚在不足20平米的四堵墙中间。每个人都绞尽了脑汁,作着上法院之前的最后挣扎。每个人都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精神压力。很多人的罪行一旦吐口,就会面临十几年、二十年大刑,甚至是死刑。精神防线一松动,可能就意味着死亡。求生的意志在这些人身上体现得格外顽强,演变成狡诈、无赖、反复无常、对痛苦的惊人耐受力等种种非常态的力量。每个犯罪嫌疑人都有几名刑警,甚至一整个专案组在对付他。刑警们在此之前往往不能掌握全面的证据,为了获取更强有力的证据,形成更完整的证据链条,把案子办成铁案,必须要从口供上突破。而刑讯逼供是被禁止的,至少也不能见伤,所以提讯刑警们个个都是制造精神压力的老手。他们知道手头掌握的证据中哪一个最有杀伤力,什么时候抛出最能打垮对手。他们可以很快揣摩出对手精神上最脆弱的地方在哪里,怎样才能瞄准这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打击。他们知道一个团伙中最薄弱的环节在谁身上。他们还会用“立功”“减刑”等各种政策诱惑对手,使其陷入最为焦虑的盘算和犹豫之中。
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精神搏斗和内心冲突之中。
说,还是不说?说多少?说了会怎样?不说会怎样?紧张的分析和盘算充斥着24小时的每分每秒。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精神崩溃,生不如死,最后就是彻底放弃了,坦白了,交代了。
所有这些折磨人的情绪郁积在不足20平米的监号里,浓得仿佛划根火柴就会引发巨大的爆炸。再加上这里汇聚的是社会上各种各样沦丧了人性,寡廉鲜耻,崇尚暴力的家伙,所以监号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自残、自杀、歇斯底里的号叫、殴打、鸡奸、策划越狱甚至暴狱,所有这些行为,或者为了发泄,或者为了解脱。而某些行为一旦发生,就意味着重大事故。看守所上自领导下至干警就会受牵连,就会受处罚,甚至脱警服。
孙青亮本来就是带着压抑的情绪来看守所上任的,而看守所里的气氛更加重了他的压抑和烦躁。每次从巡视道上走过,看着脚下铁笼子里那十几头困兽,看着那一张张阴沉狡诈、残忍麻木,或者绝望沮丧的丑脸;每次从提讯室经过,听着从里面传出的提讯刑警的厉声喝斥、犯罪嫌疑人语无伦次的狡辩,孙青亮的心里就抑制不住地升腾出一股厌倦和烦躁。
有时候,个别犯罪嫌疑人羁押期限已到,而证据不足,不得不将他们释放。看着这些人钻出铁笼子,连滚带爬地奔向远方,孙青亮就会感到一阵深深的失落。他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焦虑情绪之中,他何时才能摆脱这里重获自由呢?这种失落感越来越强烈,逐渐发展为一种病态,以至于不管看到什么人离开看守所,哪怕是已决犯被押往劳改局监狱服刑,甚至死刑犯提出监号上了路,都会莫名其妙地发作起来。
孙青亮逐渐地养成了一种不良的嗜好。他把工作扔给副手和干警们不管不问,经常带着他新买的望远镜,爬到高墙墙头的巡逻道上,端起望远镜向远方望。他不能朝南边黔首市的方向瞭望,那会引起他的刺痛和失落,他喜欢望远处的北山和周遭的旷野。
在望远镜的镜筒里,他发现北山垃圾场附近,出现了成片成片的房屋和院落。那些拾荒人不知从哪里捡来些断砖碎瓦、糟木头烂椽子,搭建起一座又一座简陋的房屋和院落。这些房屋院落逐渐蔓延开,其间有纵横交错的巷道,俨然形成一个村落。拾荒人里出现了一个饲养垃圾猪的新行当。每天清早,饲养人把垃圾猪赶到那座色彩斑斓、营养丰富的垃圾山上。垃圾猪在山上时而左右奔突,时而低头觅食,显得悠哉快活。垃圾猪饲养人则远远地坐在村落里自己的房屋前,时而挥手朝远处垃圾山上的猪群吆喝一声,发号施令;时而仰头闭目,嘴形嚅嚅,喉节耸动,似乎在唱什么山歌,意态甚为悠闲自得。
看着这样的情景,孙青亮压抑焦虑的心情会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他给这个村落暗暗取了个名字叫“垃圾部落”。端着望远镜观察垃圾部落里的生活,成了孙青亮排遣郁闷的一种方式。
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看守所里出了件大事。有个已被宣判的死刑犯,夜间用磨尖的牙刷自杀了。为了寻找颈动脉,他用那把磨尖的牙刷把颈部捅出了好几个血窟窿,血流了半条炕。这下出了大事故!看守所上下干警都挨了收拾。孙青亮本人被行政记过。这件事无疑给他烦躁的心情火上浇油,他知道,摆脱看守所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事后,他对这起事故越想越窝火,那个死刑犯身边他让人安排了陪号的,陪号陪号,本来就是陪在已宣判的死刑犯身边,把他像爷爷一样伺候好,哄弄住,保证安安全全上刑场,怎么让他把牙刷把磨尖了都不知道?人死在炕上都不知道?他把那两个陪号的人犯狠狠收拾了一顿,这样还不解恨。他觉得那个死刑犯恐怕是故意制造麻烦,报复干警。
反正是个死,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按程序死?两个陪号的也串通一气,都要看他的笑话。他仿佛看到那个死刑犯在坟墓里对他龇牙一笑,嘴角饱含嘲讽。
他决心此后要认认真真对付死刑犯,再不能出事故。他让人特制了一张木床,木床四个角上固定有铁环,屁股位置挖了如马桶一般的圆洞。死刑犯宣判过后,凡有自杀倾向的,就把他上木床固定好,吃喝拉撒由陪号伺候。这样一来,自杀是不可能的了。
至于普通的未决犯,孙青亮实在没有耐心与他们周旋,什么加强巡视,什么主动谈心、教育感化。他一贯认为,所谓的教育感化,多半是形式主义,哄弄上级检查的。既省事又管用的,恐怕还是以毒攻毒。
他开始在每个监号里挑选或搭配些五大三粗、身强力壮的,要么就是些久押未决,有眼色、够机灵的做号长。利用他们立功讨好的心理,给他些甜头或支持,让他去实现自己的意图,维持监规秩序。还要鼓励号子里的人互相揭发,分而治之。一旦发现有哄监闹事苗头的,立刻关禁闭。只要把人弄到那个小黑屋子里(所谓禁闭室空间极为狭窄,活像个竖起来的棺材)固定到那把铁凳子上,再硬扎的汉子不出一天就会软蔫下来。
这几招似乎还管了些用,监号里一年没出大事。尽管也听到些反映,说是他起用的号长演变成了牢头狱霸,拉帮伙,动私刑,勒索财物。他们把帮伙之外的人撵到炕下睡,帮伙头目在炕上摊开手脚恣意强占别人的铺位享受,自诩为“上八仙”。为了树威,他们还发明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私刑,以此整人取乐,诸如背大墙、开摩托、拉皮条之类。
但是孙青亮认为,只要监号里不出大事,证明这些办法管用。虽有牢头狱霸整人打人的事,也只得慢慢治理,不可因噎废食。
再者说,进到这里就是来受罪的。如果还像在外面一样舒服快活,专政机关的威慑力又该如何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