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从市里调到县分公司,这么长时间,杜浩然仍然纠结于那个丢手机的傍晚。那天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细梳细理,前前后后都很清爽。但手机究竟是怎么丢的呢?
事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他记得自己先把车停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女儿瑶瑶早晨出门的时候告诉他想喝粉丝汤。家里没有粉丝了,他准备买两包粉丝。从车里下来,他还接了一个电话,有人约他晚上吃饭。他哪有出门吃饭的心思,便以老婆不在家,要给女儿做晚饭为由推脱了。他说的是实话,瑶瑶读高三,正处于关键时刻。更何况,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件事搅得他的心情就像雨天的黄土路,泥泞不堪。
接了电话,他还收到一条同事转发的短信:一勺快乐,一碗开心,一锅甜蜜,一罐财富,熬出特别的腊八粥送给你。看了这条短信,他才意识到那天是腊八节。他对这个节日不太敏感,印象中好像和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有关。往年这一天,老婆会应个景,煮一锅粥,里面加些红枣、花生、豇豆之类的。瑶瑶每每认了真,一样一样数,还说凑不够八样,就不能算是腊八粥。
杜浩然记得自己看了这条短信后,走进便利店。买了粉丝,又买了几罐八宝粥。——老婆那几日陪岳母去外地奔丧,她的舅舅去世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得照顾好女儿的饮食起居。腊八节好歹是个节日,总要意思一下。他不会煮腊八粥,只好拿八宝粥充个数。心里还想,这个大概够八样了。瑶瑶看到,或许会开心哪。
瑶瑶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上,算是中等生里的优等生,优等生里的中等生。每次考试,分数和名次总是处在敏感线上,属于稍好些就能考上大学,稍差点就会掉链子。所以,一年多以来,杜浩然和老婆达成共识,家里的闭路关了,网线断了。到了晚上,女儿从学校回来,夫妻俩在一起交流都像搞地下工作,能用眼神传达的,绝不动用嘴巴说话,唯恐惊扰了孩子。瑶瑶戏称父母是地球,自己是太阳,地球每天无怨无悔绕着太阳转,搞得“太阳”很有压力。不仅有压力,还有愧疚感。怎么会有愧疚感呢?瑶瑶说,你们是我的长辈,现在却如同我的仆人,我当然有愧疚感了。杜浩然只好说,要想抹平愧疚感很简单,只要努力学习,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瑶瑶班里有个男生,因为学习压力大,某天早晨醒来,精神忽然崩溃了。医生说是患了精神分裂症,不用说参加高考,就连正常生活都成了问题。据说,那孩子每天都闹着出国,说自己已经被美国的哈佛大学录取了,再不去就耽误开学了。学校开家长会,杜浩然听说了这件事,心情沉重。回到家讲给老婆听,老婆也唏嘘不已。瑶瑶现在有了拿捏父母的法宝,动不动就吓唬他们,哼,你们就逼我吧,回头我也精神分裂了,你们就满意了。这招还真管用,与孩子的健康相比,考大学算得了什么,考不上大学就读大专呗。为了给女儿减轻压力,杜浩然说:“考上最好,考不上拉倒,别把这事看得太重。”瑶瑶心态倒是十分好,她笑着说:“如临大敌的是你们,我压根没把高考当回事。”得意之余,她还坦白了自己每天晚上貌似学习到深夜,其实是在读学习机上下载的长篇小说。杜浩然气得目瞪口呆,两千块钱买的学习机,竟然是用来看小说的?瑶瑶很会哄父亲开心,见杜浩然变了脸色,双臂吊在父亲脖子上撒娇:“爸,你怎么出尔反尔呢,刚说了考不上拉倒,这么快就吹胡子瞪眼了。”
杜浩然没好气地问:“你看的是什么小说?”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杜浩然把1988听成了爸爸,“什么?你想和谁谈谈?”
“我说的是小说,小说的名字就叫《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这是什么怪小说,名字都起得这么别扭。”
“爸,难道你不知道这部小说?我妈不知道,情有可原,可是你也不知道,就太落伍了吧。你每天读书看报,好歹也是知识分子嘛。”
“这部小说很有名吗?”
“当然了,作者很有名的。”
杜浩然本来没兴趣探究想和世界谈谈的是何许人物,但事关女儿,他还是趁上班时间赶紧上网查了查。果然是一部畅销书,文笔倒是不错,可内容关乎一个妓女。主题思想灰暗,看不到光明和希望。说得严重点,根本就是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的作品。真不明白,女儿怎么喜欢读这类东西。通篇都是性、谎言、颓废。爱情成了幻影,良知普遍泯灭,作者试图褒扬的男主人公的道德虚弱无力。难道女儿就是用这种眼光看待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太可怕了,太血腥了。杜浩然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在这样一个乱世中,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怎样保护女儿呢?
况且,说归说,跟孩子的身心健康相比,高考自然位居第二。但在保证健康的前提下,高考还是要严肃对待的。这是关乎瑶瑶一生的大事,怎么能等闲视之呢?从此,每天晚上,杜浩然都要陪在女儿身边。瑶瑶学习,他在旁边做伴。瑶瑶累了,他做按摩师,不是给她揉揉脖子,就是捶捶肩膀。瑶瑶渴了,他冲咖啡,切水果。瑶瑶饿了,他还负责煮宵夜。瑶瑶喜欢吃一种小瓜子,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嗑起来很麻烦。他呢,倒是蛮有耐心,一粒一粒磕开,把瓜子仁攒在手心,趁瑶瑶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摊开放在她嘴边。瑶瑶抿嘴一笑,伸出舌头一舔,细小的瓜子仁就密密地沾到舌尖上了。
杜浩然就这么不离左右地陪着女儿,盯着她,哼,看你还怎么背着我读小说。作为一个高三学生的家长,杜浩然绝对称得上是模范父亲。单就作为一个父亲,杜浩然也是百里挑一的,他天生有副怜恤孩子的心肠。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夜里常哭闹。稍有动静,他就醒了。披衣坐起,把小小的婴孩团在怀里,两只手臂不知疲倦地充当摇篮。望着那张小小的、恬静的面孔,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全部流到了孩子身上。
与心思缜密,性格细腻的杜浩然相比,他的老婆却是个大大咧咧,举手投足毛毛躁躁的女人。不像个女人,反倒像个男人。不止性格像男人,身体的骨架也像男人。高个头,宽肩膀,阔脸膛。私心里,杜浩然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但是,因为女儿,他又对老婆充满感激。如果不是她,哪来的女儿?是老婆给他生下了这个宝贝疙瘩。他宠爱瑶瑶,瑶瑶也很给面子。通常人家的孩子都是缠母亲多过缠父亲,杜家的孩子可不这样,从小就是杜浩然的跟屁虫。晚上睡觉要杜浩然哄,上幼儿园要杜浩然送。六七岁的时候,杜浩然出差,都得硬着头皮带着她,不然这孩子晚上不睡觉。老婆嫉妒了,抱怨别人家的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她倒好,生了个女儿只知道贴爸爸的心,暖爸爸的胃。杜浩然嘴上不出声,心里的得意却像一壶煮沸的水,把壶盖顶得“嘭嘭”作响。他的瑶瑶,可不就是他贴心暖胃的心肝宝贝。
时间过得真快,那具小小的、肉肉的婴孩转眼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如花似玉。双手吊在他脖子上撒娇的时候,他不再敢把她亲昵地环抱在自己的腿上,那分明已经不是一个孩子的身体,而是女人的身体。一想到这里,他就胆战心惊。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拥着她?会不会爱惜她?保护她?前路迢迢,而他终有一天会撒开她的手。看报纸上的新闻,每每见到未婚少女怀孕堕胎之类的消息,他也会心有余悸,怔忡半晌。年长的同事曾经说,小杜呀,生女儿比生儿子更让人操心。现在,他终于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涵义。有时候,他真是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女儿变回小时候的样子,终日纠缠在他左右,那样多好,多放心。然而,不能,女儿就像一朵花蕾,到了季节就开放了。藏不得,掖不住。他倒是想摘下来装在口袋随身携带,可是,由不得他。小人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见。她不再终日缠着他了,他陪在身边反而讨人家的嫌。“爸,你别老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爸,你别烦我,我写作业呢。”“爸,你真讨厌,每天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哼,你再这样,我不在家里看小说,我去学校看。”杜浩然一生气,把她的学习机没收了。瑶瑶也不示弱:“爸,你只能没收我的学习机,你能没收我们班所有同学的学习机吗?他们会借给我看的。”杜浩然没辙了,只好把学习机还给她。和女儿斗争,他几乎没有赢过。老婆说他把孩子惯坏了,他也觉得自己把女儿惯坏了。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他甚至觉得自己长了一副贱骨头。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是贱骨头,他倒好,在女儿面前是贱骨头。
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相反,足以称得上成功。他读过女儿的作文《我的父亲》,在这篇作文里,他感受到了自己身为一个父亲的骄傲。女儿夸耀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她还在作文里提到,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够嫁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看到这儿,杜浩然的心里比吃了沙地里的西瓜还要甜。他觉得,这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最大的赞赏与褒奖。老天,我有这么好吗?他差点就陶醉了,不知所以了。但是,很快,他警醒了。他也许是个好父亲,却绝非一个好丈夫。想到这里,他立刻忧心忡忡。瑶瑶千万不能拿他当参照物,他绝对不希望女儿将来嫁的男人对待女儿,就像他对待妻子一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的心脏仿佛被钝器袭击了,不,不能这样!瑶瑶将来嫁的丈夫,一定是一个全身心爱她的男人,那才可以。
——可他杜浩然却不是这样,老婆之外,他还有女人。他对老婆的感情不是曾经爱过,而是,压根就没爱过。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当年,是老婆主动追的他。年轻时候的杜浩然性格略显腼腆,即使心里有喜欢的异性,也没有勇气表达。相反,在心仪的姑娘面前,连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那时候,他大学刚毕业,分配工作后住单身宿舍。因为父母都在农村,择偶方面,他的条件并不优越。有人给他介绍了洗涤剂厂的一名女工,碍于面子,勉强见了一回。结果,对方看上了他,三番五次来找他。每次都不空手,不是一饭盒饺子,就是一瓶炒得香喷喷的肉酱。那时候,他的胃口已经被单位食堂的清汤寡水浸泡久了,哪里禁得起这些喷香的家常饭菜的引诱。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这样,稀里糊涂开始了交往。这名女工自然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婆。她俘虏了他的胃口不久,就在某天晚上以给他拆洗被子为由,留在他的宿舍过了一夜。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了,一切水到渠成。不久,他们就结婚了。整个过程中,他就像一只被蒙上眼睛的毛驴,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有过挣扎吗?没有!有过反抗吗?没有!那么,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的婚姻不幸呢?没有资格!
可是,从结婚第一天开始,杜浩然就清楚地知道,他不爱自己的老婆。他不止嫌她外表差强人意,还嫌她没文化。她是X县人,那地方的方言粗陋鄙俗,张口闭口带着个“球”字。麻烦要说麻“球”烦。讨厌要说讨“球”厌。累死了,要说累“球”死了。天天“球”长“球”短,令他抓狂。他像个小学老师一样,耐心教她普通话。还好,这方面,她倒是蛮听话。经过十几年的熏陶,如今,终于改掉了满嘴冒“球”的恶习,操着一口抑扬顿挫的,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她不再是洗涤剂厂的女工了,而是调到了一家效益好的电厂。去了电厂后,积极要求进步,还入了党,当上了工会的女工干部,工作热情高涨。
在杜浩然心里,老婆是与他共同生活的伙伴,是婚姻互助组的成员。他们彼此之间有责任,有义务。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是女儿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感情类似于亲情与友情的融合,却唯独没有爱情。他对别人介绍老婆时,总是说,这是我女儿的妈妈。他从来没有称呼过她爱人。事实上,他很喜欢“爱人”这两个字,比恋人严肃,比情人圣洁。可老婆从来不是他的“爱”人,他心目中的“爱”人另有其人。哦,他那几天如同污泥一样晦暗的心情,皆是缘于那个女人——她生病了。
生病的女人名叫辛晓雪,说起来,杜浩然与她结识还缘于女儿瑶瑶。几年前,他带着瑶瑶去口腔医院做牙齿矫正。行前,有人向他推荐一个叫辛晓雪的医生,说辛医生擅长青少年牙齿矫正。还提示他不少医生私下接收病人,收费比医院低一半。杜浩然不想讨便宜,但医生如果有这样的意愿,他还是乐于配合的。
那天,辛晓雪戴着浅蓝色的大口罩,头发裹在白帽子里,只露一双细长的眼睛。她详细检查过瑶瑶的牙齿后,对杜浩然说,你女儿前排有颗乳牙尚未完全长大,现在还不能矫正,你们过一段时间再来吧。杜浩然斟酌着问,要不您留个电话,我们单独联系?辛晓雪摘下口罩,审慎地看一眼杜浩然,你是什么意思?摘掉口罩的辛晓雪目光锐利。他被她震住了,唯唯诺诺,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那个,那个,矫正牙齿必须到医院吗?不到医院到哪儿?辛晓雪白了他一眼。那好,我们过段时间再来找你。他讪讪告退。辛晓雪却莞尔一笑,这一笑,眼睛里的锐利消失了,整张脸变得妩媚动人。杜浩然这才发现,这个女医生蛮漂亮呢。她递到他手里一张卡片,不是名片,是卡片,卡片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手机号码。杜浩然明白了,她刚才的严肃其实是在试探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