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清欠办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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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十年代初,设平县钢管厂开始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车间用人自主,各取所需,六个主任挑来选去的,竟然把吴彪活活地给剩下了。当然,剩下的不止他自己,还有十一名即将退休的老工人和六个孕妇。

下了岗的吴彪,在被窝里蛰伏十来天,才渐渐地恢复元气。早饭时,他在老婆的白眼中,就着半拉咸菜疙瘩,啁下一杯六十度的散白酒后,换上那身后背印有白色厂标的工作服,到院子里给自行车打足气,像以往一样,稀里哗啦地上班去了。

今天吴彪的工作,就是去找厂长要工作。

钢管厂的办公楼濒临市府大街,门前是个小广场,地上铺着彩色的方砖。门口左右各放着两个石狮子,张牙舞爪,有点儿像古代的衙门口。

吴彪把自行车靠在左边的石狮子上。他的自行车没有车梯子,不论到哪儿,都得找个东西依靠着。他从后座上把链条锁解下来,把自行车的横梁和石狮子的前腿锁到一起。他平时很少去锁车子,知道这台破车是没人偷的。但今天,他格外加小心。这段路城管看得特别紧,不让乱停乱放。转身时,他拍拍石狮子的脑门说,伙计,你帮我看着吧。那帮王八蛋想整走我的车子,砸不开我的锁,就得砸断你的腿儿。

虽然没去过厂长室,但吴彪确定,厂长室在三楼上。他听人说过一个绝招,那就是到一个单位去,想找领导的办公室,先找哪个房间的窗外有空调。刚才他在停车时就侦察过了,在这栋四层的小楼上,只有三楼最东头的房间窗外有个空调。他找到那个房间,尽管没有标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开始敲门。

办公室的王主任被敲出来了。她先把门带好,这才问吴彪干啥?吴彪说他找厂长。王主任问他找厂长干啥?吴彪说有点事。王主任便问他啥事?吴彪挑了挑眉毛,说啥事你能解决吗?王主任赶忙摇头摆手,红着脸说,厂长正在给县长打电话,你等一会儿。她好像还不放心,怕吴彪硬闯进去,便把脊背靠在门板上,把自己挂成一副门帘。

吴彪站在门口对面,眼睛本来是盯着门的,结果落在了王主任的脸上,瞅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让长发自然地散落下来,把脸遮住;吴彪也觉得这样瞅一个女同志有点不地道,也低下头,眼睛又落到王主任裙子下边裸露的小腿上。终于把王主任瞅得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走了。

目送王主任下楼,吴彪又开始敲门。他敲得很有节奏,三下一拍,由弱渐强。在敲到第三拍的第二下时,听到屋里有人吼道,进来。

推开门,吴彪看见顾厂长双手紧紧地捂着话简,像抱着个定时炸弹,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怒视着门口。他赶忙冲着厂长摆摆手,仓皇地退出来。他也随手带上门,像王主任那样依靠在门板上,防止别人再闯进去。他在心里说,看来厂长确实是在打电话,王主任没糊弄我。

每过两分钟,吴彪便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一下,每次听到厂长都在哼啊地答应着。在听到第五次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他被弄了个趔趄,等站稳时,已经在屋里了。

“吴彪,你想干啥?”

厂长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飘出来的,打到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刺骨。

吴彪咧了咧嘴,便立即镇定下来了。他左手轻轻地推着厂长的胳膊,右手平伸着,指向那张台球案子似的办公桌。他的动作伸展自如,用力恰到好处。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在请一个外来人就座。

厂长被安放在转椅上,吴彪赶忙从茶几上抄起暖瓶,给桌上的不锈钢杯子里续些水。他这才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厂长,我找您有点儿事,打扰您了。

可能是那杯水起了作用,厂长的脸色舒缓些,抬手把添过水的杯子拿起来,先小口地试了试,发现凉热恰到好处,便咚咚地喝了两大口,冲着吴彪稍微点点头,示意他有事就说吧。

“厂长,我要上班。”

吴彪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很有力量。

“想上班好啊!去找车间主任,他们同意要你,我这儿没意见。”

厂长的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却像抛出的一个驴粪蛋子,把吴彪刚张开的嘴给堵上了。吴彪站在那儿,形同一棵秋天里的茄子秧,带着满脸尴尬的白霜。过了半天,他才用被霜打过的口气说,厂长,你可能不知道,那几个车间主任合起伙来欺负我,你得给我做主。

“车间承包了,自主权在主任手中。现在啊,我这个厂长是二门口上的门链吊,也给你做不了主喽。”

厂长漫不经心地吹着杯子里的几根茶梗,努力使它们在杯子里按着顺时针方向盘旋着。

“那你也不能不管啊?你是法人,当初是你把我招进来的,你得对我负责。”

吴彪的这句话,是昨天半夜时突然想出来的。这也是他今天敢于来找厂长的核武器。本来是用来给自己打气壮胆的东西,现在他是不得不拿出来使用了。

“你自己都不负责,我对你负哪门子的责?”

厂长把手里的茶杯蹾在桌上,脸上的表情变得风起云涌,风声鹤唳,风马牛不相及了。

“我咋对自己不负责了?你说话得有根据吧。”

吴彪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因愤怒而颤抖。前半句像在嚼爆米花,响亮干脆;可后半句,便像在吃棉花糖,有气而无力。

“连我都让你惊动了,这就是根据。你还想要啥根据?”

厂长说着抄起话筒,把桌上的电话本扯过来,翻到第四页看了一眼,开始拨号。

吴彪被说得哑口无言了。他没想到厂长的记性会这么好,都差不多一年的事了,还记着呢?

去年八月份,厂子接下个大订单,车间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生产。干到后半夜时,吴彪靠在墙角睡着了。车间主任把他叫醒,呲他几句。吴彪说他太困了,这属于疲劳作业,真出事故,谁负责?主任寻思半天,觉得负不起这个责任,便撵他回家睡觉。吴彪打了个哈欠,眯耷着眼皮说,我都干到一半了,现在回去咋算?便接着又睡上了。到月底做工资时,主任没给吴彪那天的加班费,他便和主任吵起来,要求下个月补发给他。主任不答应,他便爬到车间的天吊轨道上蹲着抽烟,闹得车间停产一个多小时,全车间的人都扬脸朝天地看热闹。主任没辙了,便向厂部求援。生产科长和主管生产的副厂长都知道吴彪不好对付,借故躲出去了,最后顾厂长只好亲自出面调停。吴彪虽然没要出钱来,但厂长答应给他换成长白班,也就是不管车间多忙,都不用他加班。当时,他还以为捡到的是个元宝呢,四处显摆,也吸引很多羡慕的眼光。没想到竟然是个元宝形状的炸弹,今天终于响了,炸得他体无完肤。

吴彪拎过暖瓶,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想温暖一下自己那颗凉透的心。他刚把茶杯端起来,见厂长的电话没打通,便把心一横,拿出一副捹不倒葫芦撒不了油的架势,用手指戳点着茶几说,厂长,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法律赋予每个劳动者以劳动的权力,谁也没有资格剥夺。别说我没犯啥错误,就是犯了王法,劳改犯还得准许人家在劳动中改造吧?你就当我是犯人,也得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总得让我的孩子老婆有口饭吃。

这次是厂长被说得无言以对了。他按下电话的免提键,又按下重拨键,任电话在那里嘟嘟地嚎着。他用脚尖轻点地面,让转椅“坐地日行八万里”,他则“巡天遥看一千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