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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刚一出狱,我就来到这里找我父亲。

三年前,我踢断了那个男人的三根肋骨,这家伙像一条快断气、折了脊梁骨的狗,蜷缩在地上,连声哀求,我把拉拉找回来,我把拉拉找回来还不行吗?但我的脚已经下去了,脚下去如同石头落到井里,没法往回收。我把他像一团稀泥一样踢来踢去,如果雅布当初阻拦,也就等于把我从这条道上拽了回来,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可雅布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已经洗出来的照片。她不吭声,看着我踢。结果我把自己踢进去了。在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墙内,我接受了洗心革面的三年再教育。我的灵魂受到洗礼,如同冷漠的蛇,蜕了三层皮。太阳黄灿灿地闪在天上,如今走在自由的天空下,每一次呼吸都让我感到惬意,嗅闻阳光,好像嗅闻奶油蛋糕上的草莓,那叫一个新鲜。

坡上的房子,从坡下看上去,类似倾斜的一窝挤在一起的鸟蛋。车停在山坡下的竹园边,沿着爬坡的公路,我走得很慢。觉得眼前的景象迥异于四十年前,现在,草木葳蕤,一条东西方向延伸的山脊似乎将“那个地方”固定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脊背上。公路还是一条土路,阳光强烈的午后,三三两两的农用车拖着超载的黄土,负重吼叫。喧嚣、灰尘和气味更加狂热地交融着向空中升腾。接着,这一切都被卷入和弥漫在一片强光之中。

“那地方还在老地方。”老头说。他正抽我递给他的一支烟,两边的脸腮陷下去,片刻之后,脸腮鼓起来,嘴、鼻孔,甚至眼窝,都冒出烟来。要抵达目的地时,我却迷路了。找来找去,找到了这个老头跟前。他坐在一座农家小楼前的桃树树荫下,用眼瞟着掩在树叶间的红了的毛桃。我看着毛桃树,渐渐瞪大了眼睛,我确信四十年前我在这棵树上偷过毛桃,而它现在的整个形状,越来越像父亲们的背,在向后延续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向下弯曲。老地方,四十年后当我重新寻找它,发现它和其他陈旧事物一样,已在沧桑的颓败中消遁隐匿。

四周的农舍均以两三层楼的形式,簇拥到公路的两边,颜色各异,朝向杂乱地挤在一起,仿佛一块转动中的魔方,五颜六色,棱角相对。我要找的地方,四十年前是由一条煤渣路垂直着把它跟公路连接起来的,路边的梧桐树伸出宽大的手掌,遮挡住滚滚车轮扬起的灰尘,把道路和那地方的院落更为清晰地标明在视线中。

我知道那地方还在老地方,可是我似乎再也找不到那个老地方。一片玻璃破碎的反光里,我绕来绕去,发现了记忆的偏差,公路似乎距离原来的位置向前推进了至少五十米的距离,七零八落的农家小楼,类似戏台前的一群孩子,在凌乱中围绕公路两侧纷抢自己的位置。这还不是我找不到它的原因,我站在那条巨大的麻石上,洞悉了其中奥秘。曾经,它是这个山岭上唯一的建筑,褐红色的砖墙格外显眼,那时它是一个建筑群,一组时尚的、当地绝无仅有的建筑群,三层楼高的礼堂,红砖,水泥,玻璃钢窗。辉煌,威仪,代表权力、法度、威信、统御等等一切凌驾于物质形态之上的精神法则,震慑一方土地。而眼下,它陷入一群新的建筑中,塌陷地凹下去,成为尚留有痕迹的废墟,让蒿草疯长于砖石缝中,守望着虚无、隐秘和一个行将被人们遗忘的名词。记忆中的梧桐树和白杨树已经不在了,地基裸露出地面,如失牙后衰败不堪的牙床。一群燕子贴着地面飞,忽地腾空而起,类似向天空甩出的一把把剪刀。

远处绿色的山峦波浪一样起伏,一块块金色的成熟的麦地点缀其间,如同打开水墨画的调色板。盛暑即将来临,万物都镀上了金光。再朝远处看,隐约可见簇拥的、黛青的群山之巅。在这之后的更远处,是蔚蓝色的天际线。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苏醒,并且汇集到一起,随即一座建筑模糊而又清晰地在我眼前立起来。我先看到红墙之间巨大的圆形拱门,一条煤渣铺就的路穿过拱门,一直延伸到底,路两边的一排排房子如同人的肋骨排开,最后一排是食堂、礼堂和厕所,红砖青瓦,宽大的玻璃窗,房子与房子之间,横着一排排比房子高出许多的梧桐树。春夏季节,聚满各种鸟类和昆虫,蝴蝶飞舞百鸟唱,暮蝉鸣落日,与傍晚周围的蛙声相呼应,蛮热闹的。

满地是白花花的阳光,鬼魂无处藏身。我还是看见了父亲,黑的脸,白的牙齿。他的笑容时而像波浪一样堆积,前面一浪尚未退去,后面一浪就赶了上来;时而表情又阴沉下来,像海底的海藻一样黝黯模糊,那种脸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变来变去变出各种脸谱,呈现怪异的表情,他遭遇了什么冤屈?我不知道在父亲临终前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喊了一声,爸爸,声音像在赶路,似乎从很远的时间和空间朝这里赶过来,让我徒然感觉自己走在黑暗悠长的隧道里,去寻找瞬间像水一样泼下来的亮光。我觉得它不是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而传递缓慢,如盘旋在石佛山顶上久久不去的云朵,如白垩纪玄武石上一滴经过表面坑洼凹凸缓慢落下的水滴……

声音跟随了我四十年,像一只鹰一直在我心里盘旋,突然啄我一下,继而自顾自地飞。四十年前,我最后喊的一声,不是对人,而是对着一方四周雕满松与鹤的盒子。被火化后他已经住在这个盒子里,我要把他送回老家。姑姑让我对着这个盒子喊,爸爸,跟我回家吧。整个世界就装在这个盒子里,我喊了一声,就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天和地像风浪中的小舟一样摇晃,我觉得自己脚不着地,听觉也完全闭塞,耳畔一直有两只拳头在咚咚地敲打……

红墙高大,自东向西逶迤而来,由小红砖砌就,坐落在石佛山脚下。中间一道圆形拱门,类似古代城门,拱门两边的墙上各有一块水泥黑板,分别用醒目的黄漆,一边写着“工业学大庆”,另一边写着“农业学大寨”,拱门的上方则是一行“人民公社好”的隶书大字。据说这些字都是袁仁发写的。袁仁发的字不错,他翻着大白眼珠子,恶狠狠地下笔,运笔如便秘一样涩,成了,倒有颜风柳骨之味。出圆门一条煤渣路连接不远处的公路,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树都努力地向路中间探着身子,伸出宽阔的手掌,造一条绿荫长廊。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在门前绿叶上跳跃一阵子,就从这道圆门照进来,一道进门的还有对面群山间飞来的鸟群。上午和下午,一群背草帽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从这里进进出出,赤脚拍打在水泥地上,吧唧吧唧,足音传出很远。圆门顶的大喇叭里播放,“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傍晚,天地一片火红,黑压压的蝙蝠像一把把飞镖从圆门洞打进来,如果从头顶飞过,眼前一黑,听见嗖嗖的几声,就贴着圆门洞的顶部过去了;要是站在远处,看见它们过去了,但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过去的。

钟声,威严的钟声,从圆门洞传出很远,显示出沉宏和久远。远处听见钟声的人们,都被它震慑,心里惶恐、好奇地猜度,一件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有时,听似寻常的钟声里埋藏某种不测。

我听见了钟声,四十年前祸福难料的钟声,我由此进入了四十年前那个吉凶难卜的午后。

钟声像蝙蝠一样,振动着黑色的翅膀,面目不清地飞过来。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圈人,众人的目光交叉汇集起来,盯着袁仁发,而袁仁发站在一块对臼石上,愣愣地看着天边,面部浮现出处理重大事件的表情。都跟我来!袁仁发挥挥手说。

在西边的厕所,袁仁发带领众人看到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靠最里侧蹲位的水泥墙上,画了幅拙劣的女性裸体画,下体部位还引出个箭头,标上了“袁仁发的嘴和胡须”的注释。

人们交换着眼神,整个下午的气氛都很紧张。接着是胆战心惊的大会,扩音器通过大喇叭,甚至把与会者粗重的呼吸都传到了场外。

袁仁发瞥了一眼革委会李主任,快速地接管了话筒:“为什么单单攻击我的嘴,同志们想过没有?我袁仁发的嘴,有双重属性,从自然属性来讲,它吃饭,喝茶,呼吸,打哈欠,吐痰,睡觉,哦,睡觉不是。说到社会属性,这层意思估计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到,我的嘴是用来干什么的,是我们公社党委的喉舌,是传声筒,是大喇叭,是播种机,是捍卫无产阶级阵地的思想和精神武器,说我的嘴是什么什么,这个人何其阴险,何其毒辣啊!注意,我说这个人,而没说阶级敌人,因为这个人如果主动站出来,如何定性还可以再考虑,我反反复复地想,事件是针对我个人,又不全是针对我个人。不瞒同志们说,最初我考虑用石灰浆把这几个字盖住,这样我个人的名声和尊严就可以保全。但继而一想,如果这样,等于隐藏和纵容了坏分子,不知道同志们答应不?”

揪出坏分子!打倒坏分子!在稀稀落落的口号声中,袁仁发用拳头捶打着桌面,鼓动斗志,追查!挨家挨户地追查,直至妖魔鬼怪显出原形。袁仁发觉得,这件事不是孤立的,他借此教导人们,要用普遍联系的眼光看问题,就能发现问题的实质和核心。

他似乎并不想立即查个水落石出,而是希望公社大院乃至整个公社一直处于“被查”的高度紧张中。公社门前的公路,斗折蛇行,环绕群山,在眼前消失又重现,袁仁发乘坐公社一辆破旧的解放牌货车,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奔跑在这条路上,每周定期去县里汇报新动向。

大院里,汽车以巨大的轰鸣声启动,梧桐树叶上的蝉被震得惊慌乱飞,伴随袁仁发凝重的脚步声,一群人胆怯地眯着眼,有意识地往后退,靠在了墙根。连刚出来走两步的耗子和蟑螂,也惊恐地掉头,折回洞里。

“后来查出谁了?这件事一直压了大院里的人那么多年,当时有人猜测这字说不定是袁仁发自己写上去的!”说这话,既是余××的推断,还有取悦我的意思,因为我父亲和我当时是被怀疑的主要对象。对着惊愕得合不拢嘴的我,他说:“为什么?他可以借这个事,来整人立威嘛!”我感到惊愕的不是袁仁发有自己写的可能,而是当时在公社大院有人有这种认识水平,一句话,山野有高人。“算了,不说它了。”他说。

余××隔一阵子就揪一下冻得差点掉下来的鼻子,还被门缝里不时进来的一阵风偷袭得体如筛糠。他说,他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有句话,十二月,天气冷得像巫婆的奶头,呵呵,一点都不假。他搓着双手,一头扎进火锅的浓浓雾气中,摆着头,朝锅上的雾气吹,吹开一道,伸进筷子,就对锅里的牛肉和豆腐进行了归类。他拿起胸前的小碗,扭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好好吃一顿了?这我不知道,但看得出他藏污纳垢的胡子至少半年没有刮。“大院那阵子,真压抑,”他把胡须撩开,放下啤酒杯,“现在不压抑了,可现在怎么说呢,你得服气这个社会那些不公平的差别,你得忍受小沈阳号叫一声却被一大帮人追捧的恶俗,你得不断去接受不想接受而一旦接受了却对你有点好处的东西,你得适应眨一下眼皮就已经发生变化的环境,我想找一种一以贯之的方式或者说是道路。他向上翻了翻眼睛,继续说,智利有个诗人叫波拉尼奥,诗写得不错,你看过他的小说《2666》没有?855页,多浩瀚,我没他那么悲观,也没他那么绝望,但我在找……”

后来我想,若不是他的到来,当初的许多事我可能都放下了。但那些事情,会不会因为我的放下,相应地,也沉寂下去呢?

“北极诗人”余××——他胸前挂的一块塑料牌子上这么写着。同时还写着:一次空前绝后的北极环保之旅,一场锥心刺骨的良知拷问,如果地球变暖,海面上升,北极冰川,存乎?斐济群岛,存乎?布宜诺斯艾利斯,存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存乎?全球海平面在过去300万年里至少上升了6米,约20英尺。

乍一见面,我没有摸清他写这个牌子的用意。有一点,我需要借这个机会当面向他求证一下,四十年前的余建国,现在叫余××了吗?后者微微颔首,No,Yes,为什么是余××?这个××,是玛雅石壁上的图案,又恰似埃及金字塔里古老文字的字母,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都体现不出世界性,唯有这,跟我当前身份比较搭,我要干什么?你没看到牌子上“空前绝后”几个字?我要步行去北极,穿越大半个世界去睡它,门外的三轮车里有我的高级防寒睡袋,我沿途宣传环保理念,我要再花三五年乃至十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一惊世骇俗的壮举。OK,可以上点主食了,最好是一盆热热乎乎的面疙瘩汤。

这天下午,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修车铺的大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迎来且靠上了这位蓬头垢面的余××。当时他头上压了顶低低的牛仔帽,飘忽的眼神在帽檐下闪烁。我冲动地抓住了他骨感的双臂,结果弄疼了他,他龇牙咧嘴地告诉我,这个狭小的县城找我并不难。现在,我坐在他的对面,时不时观察他,观察他如同荒草一样在整个脑袋上疯长的毛发,和藏在毛发间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我想,这么漫长的光阴给他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说得直白些,他现在到底来干什么?对我而言,久别重逢的第一感觉倒不是热泪盈眶,而是一种好奇,一种深埋在潜意识里关注别人过得咋样和来这里干什么的好奇。

“我此生的意义就在于找一个人!何况我觉得,寻找,一直在寻找,生活才有点意义。我甚至为昔日的一张照片活着,为脑海里的一幅画活着,为记忆中的一个景象活着,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