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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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级工程师,正教授待遇的专家杨大光,只认识六个字,头三个字杨大光,解放前认识的;解放后又认识了三个字,毛主席。直到杨大光高级工程师从社会上消失,再没有多认识一个字。

高级工程师只使用四根大绳,四根柱子。黑话,技术专用名词,大绳叫晃绳。柱子叫把竿。听出门道来了?杨大光是起重工程师,老年间的“脚行”。

1958年大跃进,建第九炼钢厂。

方圆八百公里之内,没有一座煤矿,没有一座铁矿。按照市里的跃进计划,初级阶段先建设二十四个炼钢厂,全市六个区,每个区建四个炼钢厂,二十四个炼钢厂建成之后,每隔一个无轨电车站就得有一个炼钢厂,每两个炼钢厂之间,有一家粮店,有一家副食店,公共厕所是不能没有的,无轨电车跑进来,售票员报站名:一钢到了,二钢到了,三钢到了,四钢到了,然后,五钢,六钢,到了二十四钢,无轨电车返回来,二十三钢到了,二十二钢到了。何等宏伟!

事情就出在第九炼钢厂的建设上,主体车间建起来了,炼钢车间建起来了,高炉建起来了,车间准备封顶,上天车,二十吨天车,横跨三十米,重量四十吨位,没有四十吨天车,吊不起二十吨钢水包。

安装天车,从东北请来了专业施工队,新中国第一座桥梁就是这个起重队安装的,那时候敌人的飞机在天上转,机关枪扫射,英雄们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成功,新中国第一座桥梁搭建成功,东北电影制片厂摄制了一部电影,请来的演员是这个安装队的工人,演得真实感人,在中南海放映,感动得中央领导直掉眼泪。

起吊天车的现场极是壮观,开始之前清理现场,除了起重师傅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场四周,保卫科派来武装警察,身配武器站岗,警惕阶级敌人破坏。市委书记进入现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未来的炼钢厂主要领导,陪在市委书记身边,此外,就是在没有封顶的车间里飞来飞去的麻雀了。

起吊施工,人员不多,总指挥,老工人,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腰间系着一根小绳,嘴里叼着一只钢哨,一根立柱,八根晃绳保着一根“把竿”,每根晃绳下面蹲着一名工人,聚精会神地观察晃绳的情况,一旦发现晃绳情况不正常,立即举起红、蓝小旗,向总指挥报告情况,总指挥再根据情况变化调整力量。

起吊一直顺利,天车已经起到横梁上面,市委秘书悄悄走到书记身边,小声报告:“给中央的报喜电报稿已经拟好。”还小声地念了一段,书记摆手打断秘书的话,指示说,一定要把大好形势写透,电报稿不要太长,字数不要超过五千字,云云云云。

“喀”地一声,传来巨响,人们一齐转过头来,向发出巨响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天车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像是一副骨架,罩在人们的头上,所有的晃绳都松动了,没有一点力量,丁零当啷地垂着,总指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看着停在半空中的天车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意外,但人们都意识到出大事故了。天车升不上去,降不下来,停在半空中,像一只死鸟,张着翅膀,罩在人们的头顶上。

天车卡住了。

天车起到预定高度,要转动方向,横着吊起来,到了一定高度,要转动方向,和车间天车横梁垂直,然后再放到横梁上,完成安装。

天车长度三十米,宽五米,对角线将近四十米,车间对面墙三十五米,升到预定高度,转动方向,角对角,被两面墙卡住了。

黑话:“死”了。

危险!未来炼钢厂书记警告,现场所有人员立即撤离,四十吨重的天车卡在对面墙壁间,没有封顶的车间每时每刻都有倒塌的危险。起重队总指挥,老师傅当机立断,四角看管晃绳的师傅撤离,推绞轮的师傅撤离,先请市领导撤离。市委书记品德高尚,请同志们先撤离,自己一定最后一个撤离。

撤离疏散,井然有序,最后市委书记走出车间,宁肯衣湿,不能步乱,踱着方步,绝对诸葛亮风度,一步一步地从车间走了出来。

不要分析原因,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天车卡在半空中了,怎么办?

起重队老师傅说不出个办法,呆若木鸡,光抹脑袋瓜子上的大汗珠,无地自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工人们更是没有人说话,人人都蹲在地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有人吸烟,有人点着了纸烟不吸,拿烟头烧鞋尖,布鞋烧透了,冒出一股烧人肉的呛人味道,也没有反应,人们都傻了。

市委书记冷静果断,把各界父老请来,这个城市,起重师傅谁的能耐最大,一个老市民说,记得有个杨大光,不知道还活着不活着,那年美孚油行运来了一个大油罐,重五十吨,法国桥不让过,就是杨大光大显身手,愣做了一个大气包,把大油罐从河上漂过去了,可露了脸了。

传公安局,查户籍,半个小时,查出全市叫杨大光的共有三千两百十六人,原来起重行的,说明了吧,原来的脚行,查出来了,共有七十三人,全请来,全市大搜捕,没多少时间,七十三位杨大光都捉拿到了。

七十三位杨大光,都吓坏了,有原来吸鸦片的,有原来国民党下士,有卖烤山芋的,心里都嘀咕不知道政府何以突然把自己捉来。路上,一个杨大光向公安局警察解释:“我早就不吸了,毛主席政策好呀,卖鸦片的都毙了,谁还敢抽呀。”还有一个杨大光对警察说:“就是她回来,我也不要她了,眼看着就解放了,就在大炮响的那天夜里,她跟着一个当官的,什么官呀,就是国民党副官,后来才知道是军统,跑了,现在,我还能再要她吗?”公安局警察说,你们先别闹,说不定是好事,通知我们说,一定要说“请”,不许说粗话,不许带武器,不许动手。

七十三位杨大光来到炼钢厂工地,有人一下车,就吓得大便失禁了,刑场,枪毙人的地方,四面有墙壁,没有顶子,空空荡荡,一个杨大光哆哆嗦嗦地向警察说,那天后半夜,袁三吩咐我把一个大麻袋背到法国老铁桥上去,背的时候,我就嘀咕,觉得里面有活物动弹,背到桥上,两个汉子过来,提着麻袋咕咚一声就扔到河里去了,这桩人命案不能算到我的头上,也早就结案了,哪里有算老账的道理。

气氛倒是和蔼可亲,出面接待的干部,一看就是大官,面色极好,油油光光,穿着呢子制服,后面跟着秘书。客客气气地对七十三位杨大光说:“对不起,半夜三更将大家请来,请教点事情,有没吃饭的,先吃点包子。”说着,包子、茶都送过来了,喷香。

“哪位杨大光同志过去干过起重?”市委书记问着。

呼啦啦,站出来六位。

“听说,当年美孚油行运来了一个大油罐……”市委书记又问。

“那是我干的。”真杨大光站了出来,没询问市委书记何以提这笔旧账,杨大光向市委书记解释说,“那年头,没有思想觉悟,谁给钱,就给谁干活;若是知道他是帝国主义,绝对不能帮助他干剥削中国人民的反动事。”

“别的杨大光同志就回去,这位杨大光同志请到这里来。”说着,书记引着杨大光走进了炼钢厂车间。

市委书记带着杨大光走进车间,指指头上的天车,还没说话,杨大光就喊了一声“唉呀”,随之骂了一句:“木匠!”

“木匠”是手艺人对外行的戏称,再不中听,就是棒槌了。

“确保元帅升帐……”市委书记要对杨大光宣讲形势,杨大光一摇手向市委书记问道:

“领导把我找来,是怎么一个打算?”

“当然是希望杨大光同志勇于担当重任。现在的形势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天车吊装上去,还不能出人身事故。”市委书记严肃地向杨大光说着。

“书记看我行?”杨大光疑惑地问着。

“党相信你。”市委书记说得更严肃了。

听着市委书记的话,杨大光放步在车间里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瞧瞧,最后走回到市委书记身边,这才小心地说道:“领导真看得起我,我不能临阵脱逃。我可就不客气了。”

“怎么叫做客气?”市委书记谨慎地问着。

“按照我们这行的规矩,一事当前,不能把话说绝,总得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能人后面有能人。谁也不能大包大揽。”

“我就是相信你。”市委书记斩钉截铁地对杨大光说。

“得,有书记这句话,我杨大光就立军令状。”

“好,有杨同志的军令状,我就敢向中央立军令状。”市委书记拍胸脯说着。

“哟,你老还用立军令状?”杨大光不解地问着。

“大跃进靠的就是军令状。”

“好吧,咱们说真格的吧。”杨大光立即对书记提出了要求。也没什么要求,第一,杨大光出个名单,请书记派人把他手下的老搭档请回来,这些人都改行了,有的卖烤山芋,有的卖鱼去了,现在不用起重队了,老脚行,黑社会,社会主义工厂有运输科,有个什么任务,运输科就干了,炼钢厂怎么没有运输科呢,请运输科吊装天车呀。

“你开名单吧。”市委书记催促着说。

杨大光说名字,秘书一个个记下来,杨大光补充说:“都是粗人,就说老杨头找你,立刻就来,别你妈给我磨蹭,你爹躺在床板上也得给我来。”

“什么报酬?”市委书记问着。

“咳,这些人要什么报酬呀,一个工,二块四,半个工,一块二,过了晚六点,加一个夜班费,三毛钱,后半夜,加一碗馄饨,一人一个烧饼……”

“明天早晨呢?”书记还往下问。

“唉呀,书记,咱们的军令状不是二十四小时吗?到了明天天明,天车还没有吊上去,大河没盖儿,我自己跳下去,还有脸吃饭呀。”说着,杨大光哈哈地笑了起来。

市委书记派人去找杨大光的老搭档,回到办公室还向杨大光询问:“你个人有什么要求?”言外之意,任务完成之后,要给杨大光特殊报酬。

“我?”杨大光惊奇地问着。

“譬如住房呀,工作呀,待遇呀……”书记启发地向杨大光问着。

“书记高看我了,我有什么要求呀?干活呗,不就是卖力气吗,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养家活命,平安是福,老百姓有什么要求呀。”

等候老伙计们,市委书记和杨大光先拉了家常,说着说着,杨大光倒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会儿,杨大光向市委书记说:“说到私事呢,我倒是有一桩小事,要麻烦书记帮忙。”

“你说吧。”市委书记大包大揽地回答说。

“书记知道,干我们这行,解放前都是家传,知道家鞑子吗,单传,我老爹立了个大柜,他老了,写的我的名字,解放后,行业登记,我就顶了个负责人,谁知道一定成分,我不算工人,是小业主。这不是冤死我吗?干了一辈子起重,到头来不是工人,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有会员证,三毛钱,我得掏三毛五,倒不在乎这五分钱,立场不同呀,人家是劳动人民,我是骑在他们头上的剥削者,天车若是吊装成功,书记帮个忙,把成分给我改过来。”

“杨大光同志觉悟不低呀,有感情。”市委书记赞赏地说。

“有感情,我就是对劳动有感情,对劳动人民有感情。”

……

“杨爷,哪阵风,你又想起我来啦?别是你掉大河里了吧,找我来捞你。”市委书记正和杨大光说话,外面传来大声喊叫,杨大光的老搭档来了。

“书记别见笑,都是粗人。”说着,杨大光迎出来,冲着老搭档们喊叫起来:“老八,你瞎咋呼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无产阶级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推翻三座山,别儿戏呀,规矩点,市委书记在这儿呢。”

外面,再没人喊叫了。

“我操。”老八还是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