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怀家穷娶不起媳妇,周边临近的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过来。有贩卖云南妇女的领了女人来,远近亲戚七凑八凑帮李庆怀买了一个女人。买来的女人识得几个字,人挺机灵,看着李庆怀就不怎么愿意跟。李庆怀说,你跟了我不受罪,我家楼上长鸡蛋。那女人不信。李庆怀领了她走到自家的院子里,指着楼窗上的鸟窝说,看。那女人说,看也是灰塌塌。李庆怀说,不能那样说,我养了鸽子在楼上,一对种鸽子卖到60块,我153对,你算算?那女人笑了笑留下了。谁知道后来鸽子不值钱了,里翻外连赔了个净打光。那女人一年后生下了儿子毛伲。
那是仲春三月,离清明还有两天,薰风温软地经由山口上吹来,泛青的土地上荡不起一点尘。那天是毛伲生下来一个月零两天。刚给毛伲过了满月,满月那天孩子刚有了名字。
那天早上,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头露出个红脸来,冲着山下的李庆怀微笑。李庆怀回头看看抱着孩子的女人,仰头看看天,天瓦蓝瓦蓝的,李庆怀问自己:天也有这么亮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他的老婆,发现他老婆糟乱的头发梳水光了,小脸蛋被西北风吹得红滴滴的。他的房子是土坯房,一溜儿三间新修的还没有上门窗。檐墙是土坯垒的,上面的泥皮显出了土坯印子。门是用又粗又旧的木板简易支着,门上挂着几条化肥袋子连缀成的门帘。因为太轻,风稍微一吹,就飘到了半空中,门帘打了他老婆的脸一下,好像是带进了他老婆眼睛里一粒沙子,他老婆返身站起来揉了眼睛抱了毛伲进了屋子。李庆怀想起自己是要去北边上他爸住的窑洞取犁铧,清明旮旯里农活跟在庄稼人的屁股后撵,种子着急着要入土呢。
他哼着小调扭转头往北走。走到窑口上看到他爸坐在院子里箍木桶,旁边放着锯末屑,他爸拿了钻子往桶板的缝隙处,用锯末紧桶的缝隙。他爸在做喂牲口的提料桶。老汉有孙子了,老汉高兴哩!老汉一高兴就又想买牲口了,人丁兴旺的人家才叫富裕呢。
老汉问:“毛伲睡了?”李庆怀说:“没有,他妈抱着他喂妈妈哩。”老汉咧开了嘴笑。李庆怀看着他爸笑,自己也笑了,是整个人在笑,笑着扭回头看了一眼,还看到毛伲妈出来往院子里堆放的柴火上晾毛伲的尿布。李庆怀进了窑扛了犁铧出来,犁铧有些生锈了,他找来一块砂纸轻轻地打磨了两下,他爸说:“农具天生是用来使用的,打磨它做什么,插进土里一亩地犁下来它就亮了。”
李庆怀不擦了,阳光洒在铧刃上的细碎亮点晃着他的眼睛,他和他爸说了清明上坟给娘烧纸的事情,李庆怀就往回走。前后不到40分钟,李庆怀走回自己的屋子里时,听得床上的毛伲哭,盖在身上的小被子蹬得一团糟,他的老婆不见了。李庆怀有些恼怒:这个婆娘,怎么可以扔下孩子自顾自地出去了呢。
李庆怀走出屋子喊他的老婆,不见回应。这时候太阳已经照到院子西边的墙梢上了,玉茭秆子编结的小院内渐渐地充盈着灿灿的光,那玉茭秆上没有毛伲的尿片,那女人是看见李庆怀往这边看了,故意做了一个假象。李庆怀返身抱了毛伲两步窜出了院,冲着西乙村大声地喊:“毛伲的娘,毛伲的娘!啊!啊!”李庆怀喘着气,从肚子里往出拔那口气时,像是连心也要拔出来,不顺畅地喊,到后来就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一个字——“啊”。
抱了孩子的李庆怀在西乙村挨家挨户问,哪里还能问出一个影子来,有人提醒他去公路上找,快快往公路上跑!
李庆怀把毛伲递给了村上一个妇女,不敢消停往公路上跑。公路上哪有人影儿,偶尔有一辆车影儿闪过去,不见毛伲娘。
李庆怀碰见了张保红,张保红背了一个军黄挎包,军黄挎包里放着沿村收来修好的坏手表和坏锁子。清明前他出去给人家送表去,捎带揽一些活回来。往公路上走要过一条河,西乙村喊这条河叫旺河,李庆怀看到张保红坐在旺河沿上洗脸。河水哗哗流过去,张保红提起滴水的手来甩了两甩仰了头要阳光晒他的脸。李庆怀还看到西乙村有仨俩妇女抱着孩子从对岸走过来,来西乙村走娘家。河面上没有桥,比起以前的河来,现在的旺河算不得河,细得如张保红的那条瘸腿。
妇女们过河的时候摇摇摆摆,像河岸上被风吹乱的柳梢,笑声也浪,满河伶牙俐齿的笑声。其中有一个看到了张保红,站在河当中说:“拐子,隔天去我们东乙村修表配钥匙去!”李庆怀不知道该不该问一问张保红,是不是看到了他老婆拦了车走了?李庆怀着急得有点搓手跺脚,脸憋得通红就是张不开嘴。
张保红看见了李庆怀,抬了手喊:“庆怀,我看见你老婆往镇上走了,走得快,还和我借了50块钱,说是你要她到供销社给毛伲买奶粉。你老婆的奶水不足了是不是?”
李庆怀一跺脚二话不说往镇上跑,随后赶来的庆怀爸和张保红说李庆怀的老婆跑了,张保红还冲着李庆怀的背影喊了一句:“不要急,她不会跑,你见哪个母牛养了牛犊舍得仰了脸朝前走?它要朝后顾牛犊哩!”
李庆怀还是顺着公路往镇上跑了。张保红站起来也往镇上走,迎面撞上了返回来的李庆怀,李庆怀不说二话,上去抬了拳头冲着张保红的肩膀就是一拳,两个人互相揪了领口打上了。张保山领了张庆生跑了过来才把他们拉开了。张庆生问:“李庆怀丢了媳妇,怎么你和人家打起来了?”
张保红休整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揪了揪领口指着李庆怀说:“问他!”
李庆怀抹着嘴角上的吐沫星子说:“拐子把我老婆送走了,他给了我老婆路费,我老婆五十块钱雇了高价车走了。我的儿见了阳世才一个月,你叫我的儿怎么活?他不是人,是个拐子。”李庆怀说完抱了头蹲在马路上开始哭,开始时是嗡嗡嘤嘤的,后来就大哭了。张保红反倒弄了一头雾水,和他爸把经过说了一遍,张庆生便明白了。
张庆生说:“你本分得出了村,谁知道好机会偏偏都让你遇上了。遇上了也罢,你给她什么钱?你以为你是富裕户,满世界的穷人要你来帮助?不是什么事情也能往出掏好心的,你怎么就活了个人,活了个少心没肺!我以前还想着你是个正常人,你的心怎么就这么不正常呢!”
张庆生掉转身和公路上抱着头的李庆怀说:“你老婆现在跑了没有还不清楚,也许还会回来看毛伲。你怨保红给她钱了,保红给她钱从道理上讲,是对的。为什么说是对的,因为,是你的老婆,和你是一个村的人,识得你,要不是识得你,怎么知道她是你老婆?不知道是你老婆他就不会给她钱了,一个路遇的生人,即便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事情,躲还躲不及,怎么会给她钱呢?我这个儿还不至于傻到拿钱买巴掌来掴自己的份上。她要和你好心过,她走了也会回来,她要安了心不和你好心过,她要跑你看不住,再大的困难她也要跑,牲口还有溜缰的时候,何况是个人!50块钱算个啥!想找就出去找找,不想找就回去看毛伲去,孩子毕竟小,哪有娘不疼儿的?她终究是要回来的。你打了保红了,打就打了,我不怪你。”
张保红几次要说话,都被他爸给挡回去了,好不容易现在抢着挤进了一通话:“你说我路上遇见了一个有困难的人,他急着要办一件事情,求到了我的名下,我又能帮了他,我看见了能说是没有看见?能帮上忙反倒说不帮人家?帮了人家我不少啥,心里还很熨帖,我要不帮人家,我几天心里都不熨贴!能帮不帮那我活的还叫一个人吗!”说完话张保红歪了歪脖子,不看他爸,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爸说的和做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张庆生照脸给了张保红一个巴掌。西乙村看热闹的人,起头儿看着李庆怀哭,心里还酸酸的,听这么一说,一下子那个酸劲就过去了,由不得就笑了,有的人笑得都流出了热泪。女人们搂着旁边男人的胳膊笑,男人们看着张庆生的脸拉得长了,用手捏了一下女人的屁股或什么地方,女人们就捂了嘴,把笑堆在了喉咙里,一下子有憋不住的,那笑就往出冲,就呛得弯腰咳嗽了起来。
西乙村的人说:拐子,到底是拐子,从情理上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钱,一个不正常的人拿他有什么办法?就不能按懂道理来判断。说毛伲他娘,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心疼,说走抬脚就走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儿,别人不疼有道理说,自己不疼你说去哪找道理去?山外的女人天生就野,山外的风谁能留住,迟早是个跑。这事遇上了拐子,也是的,你借人家什么钱?张保红说:“莫不说是个少亲无友的云南侉子,莫不说人家有了困难,就是没有困难,求人的事难张口,一旦张了口我有什么道理不借人家钱?”
西乙村的人捉摸拐子的话,便不禁感慨系之,办事虽然没脑子,欠思考,理数上是通达的。但是,通达的理数不见得用到生活中就对,拐子的脑袋瓜还是有问题。
张庆生听着看着脸上就挂了一层黑,手里拿着一根纸烟想点了抽,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手里揉成了一团,稀稀拉拉的烟丝掉在潮湿的公路上。有一辆车开过去了,车停下来有人探出脑袋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了半天撂下一句话来:“拐子你站直了别爬下!”张庆生冲着张保红说:“你是喝了六年墨水,还是喝了六年粪水?你跟了汽车拾粪,样子做得大,图惹人笑话!”
李庆怀从此行走进了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幻里,他带着毛伲就这样一年年挣扎过来了。一肚子的郁闷像冬日炕洞里的火星,在他一脸皱纹里明灭。毛伲一天天长大,长得黑干细瘦。
李庆怀整天不沾家不恋舍地在地里受苦,毛伲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像小猫一样寻了自家的锅台边去,锅台边上有李庆怀放好的玉茭饼子,饼子早已经烤得干黑,啃得毛伲嘴唇焦黑。
毛伲坐在门墩上望着远处,远处有女人轻轻摇摆着腰肢,在自家的院子里吆五喝六地使唤着自家的孩子,毛伲突然一下没有憋住那一股往外直冲的泪水,一屁股坐在自家的门墩上哭了。张保红看着毛伲,走过来摸了毛伲的头说:“哭啥?”
旁边西乙村一个妇女说:“热汤热水喝上了,他就不哭了,这孩子哭妈。”
张保红摩挲着毛伲的头说:“我要做你的干大,你爸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做你的干大,干大来疼你,干大领你去买零嘴。”一回两回毛伲不叫,三回四回,毛伲的口就松了。李庆怀站在自家院子里亮着吼鸡骂狗的声调喊:“拐子!瘸子!毛伲尚不懂事,你让他叫你干大,走遍天底下不叫你这种人干大!”张保红远远看到毛伲喊:“毛伲干儿哎,叫我啥?”毛伲跑到院里的篱笆前,少不更事地喊:“干大!”
毛伲不懂事,可李庆怀记着张保红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