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没有吃我。
我还活着。
他从雪地上爬起,用手揉揉眼睛,慢慢将眼睛睁开。天还是黑的,但他还活着,他不恐惧了。刚才,一只狼大叫一声,从树后扑了出来。他惊叫一声,像一团泥一样瘫在了地上。狼蹿出的速度很快,树枝上的冰凌被碰得甩出去,像明晃晃的刀子。他看见那只狼扑向了他,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天本来已经黑了,他闭上眼睛后,所有的一切就都黑了。但狼并没有撕咬他,只是像风一样从他身边蹿了过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看来,黑暗并不一定接近死亡,有时候只是天黑了而已。他又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天很黑,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片树林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已经迷路大半天了。
他是来打猎的,发现一只黄羊后,便一边追一边开枪。黄羊非常灵巧,总是能够躲过他的子弹。他在山里追了一上午。最后,那只黄羊在山冈上一晃不见了,他停止追逐,才发现迷路了。他走过峡谷、河滩、山坡和荒地,最后进入了这片树林,便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彻彻底底迷路了。树林里的积雪很厚,他挣扎了一下午,都不能走出去。雪一直都在下,而且下得很大,他的脚印很快便被落雪覆盖,像是他并未在这里出现过。天黑下来后,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想再动了。这时候他应该考虑如何度过大雪飘飞的寒夜,但他不想动,也不想任何事情,反正已经迷路了,走出树林又能怎样呢?他断定狼出了树林,树林外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困在哪里都是死,他不愿再徒劳挣扎了。
树林里沉寂得没有任何声响。
他坐久了,便又想,狼为什么没有吃我?想了很长时间,他仍想不出答案。
夜更黑了,地上的积雪只有隐隐约约的白色,而夜空中仍在落雪,有无数雪花正悄悄落下,在夜色中堆积到地上。他想,今天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以前他喜欢大雪,每逢下大雪的日子,他都喝酒唱歌,在雪地里跳舞,觉得雪是轻盈的精灵,给他带来无比舒适的感觉。一位年长的牧民发现他对大雪颇为着迷,对他说,睿智的眼睛永远不会失去光辉,美丽的雪花永远不会变得冰凉。那时候,他觉得大雪在他心里,雪花是温暖的,他的心是温暖的。但是今天晚上,自己将如何熬过这场大雪呢?他迷路了,天气又很冷,雪花将不再是温暖的,雪花会变成冷冰冰的刀子。
他仍坐着不动,感觉到有雪花落在了身上,一股寒意已经浸入体内。
他的腿已有些冰凉,并隐隐有几丝痛感。他咬紧嘴唇,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终将被冻死,而现在的冰凉和痛感就是死亡的开始。他抬起头,想看看月亮,但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似乎连月亮和星星都怕冷似的躲了起来。
他的腿更加冰凉,更加痛了。
他爬起来,背靠一棵树站着。我不能这样等死,能熬多久熬多久,也许后半夜雪就停了,也许明天早上会有打猎的人经过这里。这样一想,他觉得心里温暖了很多,腿也不怎么冰凉和痛了。至此他才明白,人绝望了,身体便就更冷更痛,就会被更快地冻死。而反过来说,人心里有了希望,即使天再冷,也会有力量抗衡,让自己熬过最艰难的时日。
他用力跺脚,把脚下的雪踩踏实,这样既不会冻脚,也会站得轻松一些。跺了一会儿脚,他发现腿不冰凉了,也不痛了。
他很高兴,把树周围的雪都踩踏实,并从雪中摸到一块石头,挪到了树跟前。有了这块石头,他站累了可以坐,坐累了可以站。这样一想,他想笑一下,但却没有笑成功,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咬着嘴唇。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根树枝因为承受不了积雪,“嘎吱”一声断了,在积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火柴,否则就可以捡一些树枝来点火,有了火,即使下再大的雪也无大碍。他听一位老牧民说过,有一个人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居然生了一堆火,度过了一个大雪飘飞的夜晚。他不知道那人用什么办法生了火,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能生火的一定是神,而不是人。
他在石头上坐下,背靠树闭上了眼睛。那只狼一去不复返,他没有任何危险,所以这次是他自愿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黑夜了,漆黑的夜色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所以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四周仍一片寂静,仍没有任何声响。
但他知道大雪正在落着,只不过天黑看不见而已。雪就是这样,下得越大,反而越是没有声响。那些微小的雪花,从始至终都在密集地降落着,直至最后把大地覆盖成白色。
他一直闭着眼睛。他感觉雪花正一层层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任凭自己被雪花覆盖。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了明天早上,他就会变成雪人,或者在积雪中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那时候天是明亮的,但他一定已经看不到了,他会永远留在黑暗的世界中。那样的结局,他并不想要,但他别无选择。他一动不动坐着,似乎在等待那个时刻,或者说时间在慢慢推动着他,让他一点一点进入那个时刻。
他心里弥漫开一阵寒冷。他身上落有积雪,天也很冷,但他心里的寒意与落雪和天气无关,是从他心里滋生出来的,像冰一样在他心里慢慢凝固着。他苦笑了一下,觉得眼前闪烁的是大雪变成的刀子。
起风了,树枝发出一阵声响。
他身上落了一层雪。雪很轻,落下时没有声响,没有重量,但他仍然感觉到雪落了下来。树上的雪落到了地上,而夜空中有无数雪花也在向下落着,像是要去完成一次使命。他知道,大雪的这场使命最终必将在自己身上完成,而自己的死亡,才能铸成其辉煌。
他仍坐着一动不动。
突然,从树林外面传来一声嗥叫。这声嗥叫声嘶力竭,突然从树林外面传过来,像一块滚动的石头,或一股激流,到了他身边。他感觉自己身上又落了一层雪,是这声嗥叫震颤了树枝,让雪落了下来。他睁开了眼睛,四周什么也没有。
嗥叫是从树林外面传来的,发出嗥叫的东西在树林外面,自己是安全的。他仍坐着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是不愿意看这个世界,他的世界快要全部变成黑暗了,没什么可看的。
刚才的嗥叫,是不是那只狼发出的?
这个疑问一经产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但睁开了眼睛,而且还站起了身。
他断定是那只狼发出了嗥叫。
他对狼嗥叫的声音非常熟悉,听过一次后,便牢牢记住了狼嗥叫的特点。他向树林外张望,他想看到狼,但夜色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许狼只是发出了嗥叫,并未进入树林。他想起村里年长的牧民说过狼嗥叫的原因,它们在向猎物发起进攻时会嗥叫,通常的情况是,它们的嗥叫声刚落,便已经扑到了猎物身上。有时候,它们扑向人时也会发出嗥叫,它们有时候会把人当成猎物。
他浑身一阵颤抖。是那只从我身边跑过去的狼发出的嗥叫吗?它发现了我吗?它要把我当成猎物吗?
他觉得天一下子变得更冷了,他开始发抖。那只狼一定发现了他,它一定在这样的大雪之夜吃不上东西,要把他当成猎物咬死吞噬掉,这片树林里长有肉身者也许只有自己,可以让它果腹。只有吃了自己,它才可以活下去。它没有理由不吃自己,所以他命在旦夕了。他将背贴在树上,从脚边捡起了一块石头。如果狼扑过来,他就可以用石头砸它的头,只要砸得准,就可以一下把它砸倒在地。
风仍在刮,树枝上的雪不停地落下。
他握着石头,背靠着树,等待狼出现。少顷,他觉得用石头砸狼并非上策,因为要想砸中狼,就得等狼近前,而如果砸不中狼,狼就可以一口咬住他,那样的话事情就变得很可怕了。他向四周摸了摸,摸到了一根粗树枝,他折去多余的枝条,让它变成一根具有进攻力量的木棍。
有了木棍,他心里踏实了。但狼却没有出现。
他背靠树坐下,一手握着石头,一手握着木棍。狼没有出现,他并不为之欣慰,反而担心狼在耍滑头,正在暗处观察着自己,等待最佳进攻时机。他希望狼发出嗥叫,只要它发出声音,他就可以知道它在哪里,并且有办法防备它进攻。有一句老话说得好,骂你的是仇人,不骂你的是敌人。只要搞清楚狼的意图,狼再凶,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
他苦苦等待着狼,但狼一直都没有出现。
慢慢地,他困了,眼睛疲惫得上下磕碰。这是一种甜蜜的磕碰,就在这磕碰中,有一个同样也是甜蜜的深渊弥漫开来,让他迅速沉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