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弟子知道的不如师傅知道得多,那么,在雷沃尔之后再来讲关于蝉的故事,或许没有多少价值和意义。在讲故事方面,他堪称是一个能手。他平时所做的研究,大多取材于我的家乡。马车把他需要的标本运过来,这些标本都浸在三六烧酒里。而我和蝉生活在一起,可以对它进行实地观察。7月份到来以后,蝉就将我的荒石园占领了,甚至连我家的门槛都包括在内。我的隐庐是完全属于我和蝉的。在屋里,我是主人。但在屋外,它是主人。它不停地吵吵嚷嚷,有些令人生厌。我们之间保持着很近的邻里关系,彼此又有着十分频繁的往来。因此,我能对关于蝉的某些细节进行深入了解,但雷沃尔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夏至时分,最早的蝉就出现了。这个时候,阳光暴晒,人们来来往往,小路都被踩得十分结实。地面上出现了一些圆孔,看上去有指头那么粗。蝉的若虫通过这些圆孔从地底爬到地面,这样就实现了羽化成蝉。这些圆孔在农作物生长的地面上看不到,但除此之外,这些圆孔简直是随处可见。在通常情况下,它们就在最热最干的地方,特别是路边最常见。若虫的工具十分锐利,能穿透泥沙和干土。它总是从地面最硬的地方钻出来。
荒石园里有条小径,因为有一堵朝向南方的墙,所以阳光被反射过来,小径上十分酷热,几乎变成了小塞内加尔。这里到处都是蝉在钻出地面时留下的圆孔。7月份的最后几天,我开始对它们刚离开时间不长的地穴进行考察。因为泥土粘得很紧,所以我不得不用镐来刨地。
地洞口呈圆形,直径大约有2.5厘米。在圆孔的周围,我看不到蝉清理出的杂物,也看不到被推到外面来的小土丘。粪金龟这些挖洞能手的洞上有一堆土,但蝉的洞上却没有。两者的工作进程能够解释这种差异。食粪虫从地面钻到地下,一开始挖的就是地洞的入口。这样,它能再次上来,而那些运出来的土也就在外面堆积着。蝉的若虫则与此相反,它从地下钻到地上,最后才将洞口打开。这样一来,清理出的土块不可能堆积在洞口。前者是进洞,所以洞口才会堆着一堆土;后者是出洞,所以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堆积在洞口。
蝉的地洞深度约为40厘米,形状为圆柱形。依据土质的不同,有的地洞略有弯曲,但总体上接近于垂直。这是路程最短的方向。地洞里上下畅通无阻。如果想从里面找到挖掘时应该堆积的土块,那简直就是做无用功。因为里面任何一处地方都看不到土堆。地洞是一个死胡同,但却形成了一个十分宽敞的洞穴,四壁也很光滑,上面也找不到与延伸地道连通的迹象。
依据地洞的长度和直径,若虫挖出来的土块体积大约有200立方厘米。那么这些土究竟在哪里呢?将洞挖在干燥易碎的土中,如果除了钻孔外再没有插入其他的东西,那么这个地洞和洞底穴窝的墙壁上都应该留有粉末,并且非常容易塌方。结果,我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地洞的四壁已经被粉刷过了,上面还有一层涂抹的泥浆。洞壁还不算是光滑,甚至还离光滑很远。但是,粗糙的洞壁已经盖在一层涂料的下面。沙土有些摇摇欲坠,与黏合剂混合在一起,被粘在原来的地方。
若虫在地洞里走来走去,爬到与地面接近的地方,又来到洞穴底,这里能避难。尽管如此,它那带爪的足也没有引起塌方,更没有将地道堵塞,否则,它自己都不能行进了。矿工会用支柱和横梁将矿井的四壁支住,隧道建设者会用砖石加固地道。而蝉的若虫也同样是非常聪明的工程师。它用泥浆糊上地道,以保证地道在长时间使用的过程中总能畅通无阻。
为了爬到邻近的小树枝上去羽化,它要冒出地面。如果这个时候被我发现了,它会十分警觉地立即缩回去,直到退到洞底。这个过程是不会有一点困难的。这就说明了一点:即便是在一个马上会被抛弃的地洞里,土堆堵塞的情形也不会出现。
若虫为了早一点儿见到阳光,挖掘了这样一个上行的通道。这是若虫的即兴作品,是一个真正的地下城堡,一个自己会长期居住的隐蔽场所。粉刷过的墙壁能够证明这一点。如果这只是一个钻好后马上就会抛弃的出口,那就没有必要如此细心了。它就好比是一个气象观察站,借助它,蝉能了解外面的天气情况。若虫的羽化应在充足的阳光下进行。当若虫成熟要出洞的时候,因为这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行为,所以必须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而深深的地底下气候变得较慢,不能提供关于外面天气的准确消息。因此,这个上行的通道就变得非常重要。
也正因此,它会用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挖土清路,并巩固好垂直的洞壁。但并不挖到地面,而是与外界隔着厚度为一指的土。为了修筑这个小屋,它在洞底花了很多的心思。这是它避难的地方,也是它的等候室。如果它得到消息建议将迁居的时间推迟,它就会在那里栖息。只要稍微预感到会有好的天气,它就会爬到很高的地方,并通过像盖子一样薄的土来探听消息,以了解空气的温度和湿度。
如果天气并不是很理想,比如会刮风,会下雨,那么对纤弱的若虫来说,是非常严重甚至致命的。这个时候,它会小心谨慎地爬回洞底等待时机的到来。当天气条件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它就用足推开天花板,从地洞里钻到地面上来。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蝉的地洞就好比是一个等候室,一个气象站。
若虫长期在那里驻守,有的时候为了了解外面的气候,它们会爬到距地面很近的地方,有的时候又会爬到地底下,更好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地底就是蝉临时的栖息地。为了防止倒塌,它们在洞壁上涂上泥浆。这些问题都很容易解释。
但这其中不容易解释的问题是:挖出的土却不见了。一个洞中土的体积大约有200立方厘米,那这些土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在外面找不到体积与之相当的土,里面也没有。再说,洞里像炉灰一样干燥,洞壁上又怎么会有涂上的泥浆呢?
那些能够蛀蚀木头的幼虫,比如天牛和吉丁的幼虫,好像应该能回答第一个问题。它们在树干中前行,一边挖洞一边吃掉那些挖出来的东西。幼虫的大颚将这些东西一小块一小块地咬下来,然后进行消化,从垦荒者的身体里穿过去,将其中微薄的营养成分滤出来,最后堆积在虫子身后。这样,通道就被堵塞了,幼虫也就因此而不能从这里过去。大颚和胃进行的这种最终分解,能将那些消化过的物质压缩得比不曾被触碰过的木质还要紧密。经过这样的压缩以后,地洞的前方就有了幼虫工作的孔穴,其实就是一个很短的小室,也就勉强能给被关押在里面的囚犯提供活动的空间。
蝉的若虫就是用这种类似的方式钻洞。但它挖出来的土并没有经过吸收,即便是最松软的腐质土,也肯定不会进到它的胃里去。但说到底,土屑其实已经随着工程的进展被扔弃在身后。
蝉在地下要待的时间有四年之久。当然,这漫长的日子并不是我刚才描述的蝉在洞底度过的。当它准备出来的时候,地洞就是一个临时的居所。若虫是从其他的地方来的,也许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它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将吸管从一根树根插到另一根树根。它不断迁徙,有的时候是因为冬天天气寒冷,所以需要从上层土地里逃离。也有的时候是为了在一个更好的地洞里定居。当决定要移居的时候,它就会为自己开出一条道路。它将自己在路上用镐尖撼动过的东西全部扔在身后。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个流浪者像天牛和吉丁的幼虫一样,在运动的时候,只需要周围很小的自由空间。对它来说,那些湿润、柔软、较易压缩的泥土,就相当于是其他的幼虫已经消化过的木头糊。它们毫无困难就可以将这些泥土压缩得更加紧密,以留出空旷的场地。
困难来自其他的地方。蝉的地洞是从干燥的土中挖出来的。只要土是干燥的,压缩就存在一定的困难。开始挖地道的时候,若虫就将一部分挖出来的土抛到身后。这也是很可能的一种做法,尽管还没有什么相关的事态提供证明。但如果你考虑一下,地洞的容积和为大量的土屑寻找土地存在的难度,你就会在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要将这些挖出来的土屑存放起来,就应有一个宽敞的空地。但只有将其他的同伴难以搁置的废土搬走,才能得到这块空地。而处理这些废土又需要有另一个场地,才能最终把这个场地挖出来的土推到那里去。”就是在这样一个难以驾驭的圈子里,人们团团打转。由此可见,仅仅把压缩起来的粉状土屑抛到身后,根本就不能解释如此大的空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蝉应该有自己特殊的办法,来将这些拥塞的土清理掉。于是,我就试着揭开其中的秘密。
对刚出地洞的若虫进行一番仔细地观察,我发现,几乎所有的若虫都不同程度地沾上了泥浆,有的是干燥的,有的则是湿润的。它用来挖掘的前足尖上满是一粒粒的泥浆,其他几个足也好像是戴了泥手套一样,背上都是黏土。它就像是一个从事通水沟工作的工人,刚刚在淤泥中搅和了一番。从那么干燥的土地里钻出来,若虫的身上竟然沾满了泥渍。
这真是令人感到震惊。你本来认为它满身都会是灰尘,但结果却是满身的泥浆。
往这条路上再走一步,就能解决地洞的问题。我将一只正在加工地洞的若虫挖出来。当地面没有什么能对我的研究进行指导的时候,我去追求才意外地发现或许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正是这偶然的发现,从很远的地方给我带来了一笔丰厚的财富。运气还是很不错的,若虫刚开始挖掘的时候,我就有了新的发现。长度像大拇指一样的地洞,里面没有任何一点杂物。洞底就是休息的地方,俨然一个休息室。这就是它目前的工程状况。那个若虫工人现在怎么样呢?喏,它就在这里。与刚出洞时的若虫相比,它的体色白多了,眼睛很大,也接近白色,但有些浑浊不清,就好像看不到东西。在地下,视力有什么作用呢?但出了地洞,若虫的眼睛黑黑的,还发着光,这说明它能看到东西。这只未来的蝉一在阳光下出现,就会找一根树枝悬挂起来,然后完成羽化的工作。这个时候,视力对它才有明显的用处。蝉在准备解脱期间,视力也在不断地成熟。只要看看这一过程,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一点:若虫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即兴挖掘上升地洞,而是劳动了很长的时间。
此外,与成熟后相比,这只苍白的盲眼若虫体积要大很多。它浑身胀满了液体,就像是患了水肿病一样。如果将它抓在手里,它的尾部还会有清澈的液体渗出来,以致它的全身也变得湿湿的。这种液体是通过肠排出来的。到底是分泌出的尿液,还是吸收汁液的胃消化后的残汁,对这一点我还不能确定。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暂且称其为尿。
好了,谜底就是尿液。在向前挖掘的时候,若虫在粉状的泥土上浇上了尿,然后将其变为泥浆,再借助身体的压力,将泥浆粘在洞壁上。这样,那非常有弹性的黏土就会紧贴在原来很干燥的泥土上。泥浆渗进粗糙的土缝里,而那些搅拌得最稀的泥浆则渗透到最里面,剩下的再经过幼虫的挤紧、压缩,最后涂在空余的间隙中。就这样,若虫有了一条畅通的通道。经过这个过程,粉状的废土被就地利用,进一步转化为泥浆。
而与没被穿透之前相比,泥土则变得更加紧密,更加均匀。
就是在这黏糊糊的泥浆中,若虫从事着劳动。这就是若虫刚从干燥的土地里钻出来满身污泥的原因。即使是成虫,虽然已经摆脱了矿工的重活,但也没有完全将自己的尿袋放弃。它们把剩下的尿液保存起来,以作为防御的工具。如果一些不知趣的人凑近观察,它就会向那些人射出一泡尿,然后再猛然飞走。蝉尽管喜欢干燥的环境,但却是在两种环境中很有经验的灌溉家。
若虫的身上积满了水,尽管如此,它仍然没有那么多的液体将地道里一长柱的泥土都润湿,进而变成较易压缩的泥浆。蓄水池干了的时候,它应该从哪里蓄水,又该怎么蓄水呢?关于这些问题,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十分小心地将几个地洞整个挖开。我看到洞底小窝的壁上嵌着一根有生命力的树根。有的时候树根像笔管那样粗,有的时候则像麦秸一样粗。树根露在地面能看得见的部分并不是特别长,只有几毫米,而其余的都深入到周围的土里。汁液的源泉究竟是偶然的还是若虫特地挑选的?我还是比较同意后一种答案。最起码在我小心谨慎地挖掘蝉的地洞的时候,植物的侧根就一再出现。
的确是这样,在为以后的地道开始凿洞的时候,蝉总是会寻找一个与清凉根须接近的地方。它将刨出来的一部分根须嵌在洞壁上,并且不让根须突出来。洞壁上这个有生命的地方,好比是一个活泉。当若虫需要的时候,它的尿袋就会从中得到一定的补充。干土变为泥浆之后,这个矿工的蓄水池干了。所以只好下到洞底,插进吸管,从嵌在墙上的大桶里美美地吸上一顿。等自己的水壶灌满以后,它又爬上去,开始新的工作,即把硬土弄得湿湿的,再用自己的足拍打,直到拍成泥浆,然后再把周围的泥浆压得紧紧的。就是通过这样的工作,蝉有了自己上下自如的通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不断发展的。我虽然没有进行直接观察,但逻辑推理却能证明这一切。
如果没有像装满水的水桶一样的根须,并且若虫体内的蓄水池也变得干燥了,那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下面的实验会告诉我们其中的答案。我抓住了一只正在出地洞的若虫,并将它放在试管的底部,还用一试管的干土将它埋起来。这个试管的高度有15厘米,土压得也并不是特别紧。这只若虫刚刚抛弃的地洞的高度是试管的3倍多,并且天然的土质也要比试管中的土紧密。它就这样被埋在浅浅的粉状泥土之下,还能再爬到外面来吗?如果有力气挖地道的话,那它是肯定会爬出来的。
对一个刚在坚硬的泥土中的挖洞者来说,一个并不是特别坚固的障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这个问题我却抱有怀疑的态度。为了将它与外界隔开的天花板推倒,这只若虫耗光了自己最后的液体储蓄。它的水袋已经变得干干的了。因为没有活的须根,所以它无法将水袋装满。我怀疑它不会成功有我自己的理由。果然,三天之内,这只被埋在地下的虫子已经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甚至连一拇指的高度都没能爬上来。那些土虽然被它撼动了,但是因为没有黏合剂,所以不能就地黏合,而是马上散开,又倒下来,最后掉到若虫的足下。这种工作是没有什么成效的,还要不断地重新开始。结果,这只若虫在第四天就死去了。
如果若虫有装满水的水袋,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找了一只刚开始进行解脱工程的若虫来充当我的实验对象。因为有尿液,所以若虫的全身都变得鼓胀起来,而且这些尿液还在不断地往外渗,以致它的身上都被打湿了。对这只幼虫来说,这是一项很容易就能完成的工作。人造土几乎不会阻碍它的行动,矿工只要能从水袋中倒出一点点的水,这些干土就能变成泥浆,并黏合到一起。地道就这样被打通了,虽然很不规则。若虫不停地做着往上打洞的工作,身后的地洞差一点儿就被堵住了。若虫不可能再更新自己储存的液体,对这一点它好像已经有所了解。
因此,对于这现有的一点点储备,它使用得非常节省,只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才消耗一点点,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尽快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走出来。就这样精打细算地过了12天,这只若虫最后终于爬出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