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这支部队是清朝在南方残存的生力军。为了挽救四川政局,清廷下令将赵尔丰革职,新任端方为四川总督。端方思想开明,倾向宪政改革,而且知道南方局势已经糜烂,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可以挽回的。朝廷需要的是宏观体制的改革,需要缓和百姓的愤怒。他既知事情不可为,就想回北京向最高统治者面陈机宜。遗憾的是,局势不允许他这么做。
端方计划启程的时候,还没有得到成都独立的消息。资州知州将成都的混乱情况告诉了端方,端方更加坚定决心要返回北京。但是资州当地士绅包围他,请求:“端公别走。您如果反正,成都唾手可得,到时大家都会推举您为都督。况且,现在端公率领的部队已经出现了哗变的迹象,如果您不反正,恐怕祸起萧墙。”地方士绅的话没错,端方带来的湖北新军内部有革命倾向,端方最好的对策就是率领这支生力军攻入成都,自己当都督。端方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虽然开明,了解民主宪政,却对清朝愚忠,坚持要回北京。士绅们再次请求说:“端公如果担心成都不能容,可以在资州易帜反正,我等可函致各地士绅来资州拥您为主,公幸勿疑。”端方长叹:“如果我那么做,有何面目见慈禧太后、德宗皇帝(指光绪)于地下哉!我计决矣,君等毋为我虑也。”地方官和士绅们见端方顽固不化,都叹息而散。
但是,军队拖了端方的后腿,让他无法成行。新军计划响应革命,加上对前途迷茫无期,部队军心浮动。端方在资州盘桓多日,一来是他向成都的银行借了四万两白银发本月军饷,借银未至;二来是有土匪相约来投诚,他想等待他们如约而来(都什么时候了,端方还想收编土匪,真是尽职)。端方越犹豫,军心就越浮动。官兵们对端方进行信息封锁,南北公私函电和同僚之间的信牍都被官兵们截留,到不了端方手上。所以,端方只知道武昌新军起义和成都局势动荡两件事情,对此后的各省独立都一无所知。不过,新军官兵们的消息是灵通的,他们知道得远远比端方多。他们要谋划自身利益,想在大动荡中分得一杯羹。
端方所率两标人马统兵者分别是曾广大和邓某,都是端方担任湖广总督的时候提拔起来的,和端方有师生之谊。出发前,瑞澂又推荐了董海澜给端方,端方任命他做了管带,一起入川。一路上,端方为稳定军心,极力笼络部下。有士兵生病了,端方派弟弟到军营问候;有士兵亡故了,端方亲自修书哀悼;沿途官民劳军的粮食,端方都先尝毒;甚至有士兵行军途中掉队了,端方竟然下令雇轿抬着他。所以,端方得到了部分军心,曾广大也约束士兵,不让大家乱动。
端方本来如果赶紧离开,或者偷偷离开都可以,不过他把成都银行借银的事情布告给了官兵。这批银子迟迟没有到,官兵们就不让端方走。12月27日黎明,端方都收拾好回京行李了,他任命的管带董海澜竟煽动部分官兵冲入端方的行馆,把端方软禁到侧屋中,然后遍搜行箧,想得到些金银财宝。结果,乱军没得到什么银两,愤怒之下要杀端方。曾广大为他求情说:“端方不是骗子,他想走就让他走吧,何必杀呢?”他提议举手表决要不要放走端方。结果举手的人很少。曾广大再三劝说,乱军气势汹汹,怀疑曾广大有异心,扬言要先杀曾广大再杀端方。曾广大不敢再说,大哭而走。乱兵把端方逼到行馆的一间屋中,乱刃齐下,又割下他的脑袋,返回武汉去了。端方的弟弟端锦见哥哥惨死,大骂乱军。乱兵强迫他跪下,他不跪,也被乱刃刺死,被割下了脑袋。第二天,成都银行的四万两银子到达了资州,可惜挽回不了端方的命了。
据说端方在最后的日子中,一再声称自己祖先姓陶,是汉人,明末清初的时候不得已才加入八旗。为此,他还把名字改为“陶方”。不过此举未能让他脱离噩运。
金陵王气黯然收
四川独立后,长江以南各省全部光复,依然处在清朝统治下的只有江宁一座孤城了。
江宁,就是南京,是六朝古都、东南都会,当时处境非常危险。周边的镇江、常熟、江阴、宜兴、南通、扬州等地的清朝官吏和守军或起义,或不战而逃,城市相继光复。就连江苏最北部的徐州,也在当地士绅组织下宣告独立。南京被光复地区团团包围,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洋孤岛。让清廷聊感欣慰的是,困守南京的清朝官吏“忠君报国”,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中依然顽强地和起义军对抗。
镇守南京的清朝官吏主要有三个人。为首的是两江总督张人骏。他是64岁的老臣了,直隶人(河北丰润人),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多年。城内驻扎着八旗驻屯军,由江宁将军铁良统帅。铁良,满族人,曾任幕僚和侍郎,后赴日本考察军事,回国后任练兵大臣、陆军部尚书,对新旧军事都很有心得,被视为满族人中最“知兵”的人,是可以和袁世凯相对抗的实干人才。可惜,载沣上台后,认为铁良不是自己“这一条线”上的人,非但没有重用他,还将他贬到南京来养老,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当时,铁良已经58岁了。
第三个人就是57岁的江南提督张勋。这个人值得大书特书一下。张勋,江西奉新人,出身贫寒,吃过糠咽过菜,做过苦力受过责打,二十多岁投军,目的只是混口饭吃。他和湖北张彪的经历类似,都算得上是“苦大仇深”、“苗正根红”的苦孩子。但是参军后,张勋因为头脑简单、为人忠厚(在新军中经常受同伴欺负和鄙视),得到赏识,稳步升迁。据说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太后西逃的时候。张勋不顾身上有伤,寸步不离慈禧的车驾,日夜护卫,把慈禧感动得不行,直夸他是忠臣。到革命爆发的时候,这个昔日的苦孩子已经拥有了荣华富贵和庞大军队了。晚清的时候,朝廷提拔了不少像张勋这样的人,尤其是北洋新军中有很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将校。他们按照原来的仕途规律,几乎没有可能进入官场当官,能在社会上混个温饱就不错了,如今朝廷给了他们高官厚禄、莺歌燕舞和强大的势力,他们怎么能不对清廷感恩戴德呢?相反,那些从小在温柔乡里长大的权贵,不是缩头不吭声就是望风而降、闻风而逃,让清廷大为失望。
话说,张人骏、铁良、张勋三个人都忠于清室,武昌起义后大肆搜捕革命党人。遇着剪去辫子的青年,立即逮捕,押往刑场斩首,杀后悬首示众。城内到处是手持大刀的旧军,无辫青年吓得戴上假发藏在家中,不敢出大门一步。
进入11月份后,东南一带纷纷独立。张人骏等人收拢南京周边的军队,加固工事,防备革命军来攻。南京城内的驻军并不算少。占大头的是旧军,主要是张勋统率的江防军和江宁将军铁良的旗兵,总兵力约二万人。新军编练为第九镇,总数约七千人,统制为徐绍桢。新军官兵倾向革命。广州起义的指挥赵声曾在第九镇进行兵运活动,张人骏因此将他斥退。武昌枪响后,张人骏和铁良认为新军不可恃,调了江防营驻扎在新军兵营附近,同时不顾徐绍桢的反对,断绝了新军的军火弹药补给,还收缴了官兵们在打靶和训练的时候留存的子弹,抢走了营中的大炮和机关枪。新旧军之间的对立情绪陡然上升,占据火力优势的旧军把炮口都对准了新军兵营。眼看着火并一触即发,城中的士绅、商户赶紧找张人骏请愿:要打,也不要在城里打起来啊!不如将新军移往城外。张人骏觉得这个主意不错,10月31日命第九镇限期从市内移防至距城65里的秣陵关。南京城的防务全部交由江防营和巡防营负责。张人骏给旧军每人发足了武器弹药,单单子弹就每人发了500发,以防万一。而出防的第九镇的武器弹药就可怜得多了,士兵平均每人仅有子弹3发。
即便如此,张人骏等人还是对第九镇不放心,命令旧军把炮口都对准秣陵关方向,抽调城外旧军包围第九镇。张勋则派人监视徐绍桢,观察动静。又有两名满族军官,暗藏手枪,求见徐绍桢,企图行刺。徐绍桢是广东番禺人,中过举人,考察过军事,当过总兵、提督,当时已经50岁了,本无意革命,但被张人骏等人苦苦相逼,胸中怒气咽不下去。部下原本就倾向革命,如今更是起义呼声迭起。徐绍桢于是决心起义。反正被张人骏等人步步紧逼,难逃一死,不如揭竿而起,看看鹿死谁手?
徐绍桢联络南京城内同情革命的旧军官兵,约为内应,定于11月8日第九镇以演习为名发难,袭取南京城。不料,城内的人自行于7日仓促起义,被张勋调兵镇压。张勋手下的悍将、江防军统领王有宏亲自用机关炮击毙起事士兵20余人。旧军中的革命官兵溃散。事后,南京城紧闭城门,全城戒备,如临大敌。第九镇官兵听说城内已经起事,在11月8日黎明誓师,兵分三路向南京城进发。南京城虎踞龙盘,周边堡垒要塞众多,加上几个朝代的苦心经营,城防异常坚固。起义官兵非常英勇,发起连续冲锋,都冲不破装备精良、占据有利地形的清军。再加上起义军弹药严重不足,血肉之躯难以战胜钢铁工事,厮杀到9日拂晓,起义军伤亡惨重,弹药用尽,被迫向镇江方向撤退。之前,第九镇某营管带林述庆已经在镇江起义,成立了镇江军政分府。徐绍桢就在镇江收拢残部,并向周边独立政权求援。
11月11日,沪军都督陈其美分别致电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汤寿潜,提议组织江浙联军,会攻南京,并推举徐绍桢为联军总司令。程、汤二人马上复电赞同。东南各处军队,纷纷向镇江地区集结,既有镇军、浙军、苏军、淞军、沪军,还有松江、江阴等地起义的巡防营,总兵力达万余人。
江浙联军会攻南京城,是东南革命最坚硬、最困难的一仗。联军不敢怠慢,先派出一支部队渡过长江,绕到南京城北,截断清军的后撤道路,然后各军再开始对城外要塞发动进攻。11月24日,淞军及浙军一部攻占乌龙山,乘胜又于次日晨攻克幕府山。联军赶紧在山上安置重炮,威胁城内清军据点。同日,浙军主力及镇军、苏军接近南京城墙,与清军展开了一场遭遇战。士气高昂的联军在战斗中歼敌千余,俘敌数百。清军统领王有宏被击毙,大大挫伤了清军的士气。战后,联军成功占领孝陵卫,前锋抵达紫金山脚下。
张勋见联军步步推进,清军处境不妙,在26日亲自率领数千名清军出击,扑向幕府山、孝陵卫。张勋是玩了命地督战,往前冲,联军是钉死在阵地上,寸步不让。双方反复争夺阵地,苦战了一天。最后,清军不敌,张勋撤回城中。联军乘胜肃清了城外残存的清军。
29日凌晨开始,联军对南京城发动总攻。浙军进攻朝阳门,苏军进攻雨花台,都被清军居高临下击退。联军重新部署后,决定对雨花台发动佯攻,主力先取城外制高点天堡城,然后俯攻南京。天堡城位于紫金山西峰山顶的绝壁之上,是由太平军修建的,当年湘军和太平军在此展开过旷日持久的鏖战。如今,堡垒内的清军凭借储存的大量火炮和机关枪,据险顽抗。联军自下而上,冒着枪林弹雨仰攻,伤亡很大,进展很小。革命军拿出了攻坚的老方法:上敢死队!联军组织两队敢死队,从两面进攻天堡城。敢死队员攀岩走壁,不怕牺牲,无畏地向前冲。各军紧随其后,向山上冲去。清军渐渐不支,天堡城挂出了白旗。联军官兵们高兴起来,原地停止了进攻,派人上前联络。不料,天堡城的清军是假投降,趁联军麻痹下来,突然集中火炮和机关枪向联军队伍猛烈射击。联军倒下了上百人。幸存的战友们愤怒至极,冒死冲锋,终于将守敌全部歼灭,占领天堡城。站在天堡城上,联军可以鸟瞰南京全城。官兵们将堡垒中的大炮调转炮口,对着城内朝阳门、富贵山、太平门等处轰击,连连命中目标。
天堡城上炮声一响,城内清军立刻胆寒。南京城全部暴露在革命军炮口之下了!紧接着,雨花台也被联军攻占,环绕南京的制高点全部为联军所控制,清军已经无险可守。张勋知道败局已定,终于想到“和平”解决问题了。他派人分别向联军总司令徐绍桢、镇江都督林述庆求和,以交出南京城为条件,要求革命军允许江防军移往别处。徐、林只答应接受清军投降,拒绝张勋所部转移他处。当晚,张勋率部偷偷渡江,向北逃去。张人骏、铁良等人也在当天夜间乘船出逃。张人骏逃亡上海,当起了寓公。(现在,人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出名的侄女:张爱玲。)铁良逃往北京,继续效忠他的朝廷去了。
张勋带着部队逃跑,难度大了很多。这支清军遭到了江北革命军的层层阻拦。张勋边战边逃,丢弃了大量军需辎重,一路狂奔到徐州才停歇下来。徐州原本已经独立,但由士绅与旧官僚主导,态度并不坚定,如今见张大帅到来,自动取消了独立。张勋就此长期在徐州盘踞下来。清廷将张人骏革职,让张勋在徐州空挂起两江总督的虚职,算是对这个顽固悍将的褒奖。
南京城内残存的清军多数是巡防营,无心抵抗,开城投降。12月2日,江浙联军开进南京城。南京光复。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南京城看惯了金戈铁马,穿城而过的长江淘尽了千古英雄。如今,光复后的南京城即将见证前所未有的历史变迁。南京曾经是六朝古都,是历史上南方的政治中心,又是前明朱元璋和太平天国洪秀全的都城。它的光复被革命党人附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主张“排满兴汉”的人们特别兴奋。入城后,江浙联军将士们络绎不绝地到紫金山山南的明孝陵(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去祭奠,文人墨客们也竞相鼓吹。
至此,南方各省全部独立。南方浑然一体,南北对峙局面形成。湖北、湖南、江西升起了十八星旗,广东、广西、云南和福建飘扬着青天白日旗,江苏、浙江、安徽等地换上了光复会的五色旗。其他反正省份,主要靠士绅和旧官僚主导独立,革命党的力量并不强大,挂的是白旗,有的在旗上写“大汉”或者“兴汉”几个大字。
说完南方独立的景象,我们来看看北方的革命情势。
袁世凯的北洋军帮助清朝稳定了华北几省的形势。比如河南省,在陕西、湖北、山西、安徽等独立省份的包围下,没有独立。河南革命党人也发动了会党,组织了起义。但北洋军因为镇压武昌起义的缘故,早早就南下河南,压制住了当地的独立倾向。袁世凯本人在河南的人脉关系也起到了效果。又比如山东,巡抚孙宝琦原本就是庆亲王奕劻的儿女亲家,面对士绅和新军的独立压力,才不得不在官绅大会上宣布山东独立。后来,北洋军向山东方面施压,孙宝琦自然宣布取消了独立。
当然,这并不是说北方革命党人没有努力,没有流血牺牲。北方和南方一样,革命势力渗透到了各地。即便是在清朝“龙兴之地”的东三省,新军中也有大批革命党人。东北地区成立了同盟会辽东支部,领导人主要是“士官三杰”蓝天蔚、吴禄贞、张绍曾等。他们一直在积极筹谋北方新军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