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大队和鬼子在刘家坎打了一场遭遇战,县大队就又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杨铁汉的这个排,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两个战友,魏大河那个排牺牲了一个。
县大队撤出战斗后,跑到了一个山坳里。
三个战士的遗体被埋在了山坳里。三座很新的坟,惊心动魄地矗立在那里。肖大队长和刘政委组织全大队的士兵,在三个战友的坟前立住了。
肖大队长哽着声音说:让我们向战友告别吧。说完,率先举起了手,向三座新坟敬礼。接着,所有的人也都举起了手,几十只扬起的手臂,像一只只飞起来的鸟。
那天晚上,县大队就在那个矗有三座坟头的山坳里歇息了。
此时,排长杨铁汉坐在一个战友的坟前,仿佛战友仍大睁着眼睛望向他,他的脊背就一阵冰凉。
杨铁汉卷了支烟,递给身旁的魏大河,又给自己卷了一支,两支烟头就在暗夜里一明一灭的。
杨铁汉和魏大河是一起参加县大队的,在参加县大队之前,两人并不认识。魏大河住在城里,开了间杂货铺,卖一些针头线脑和烟酒糖茶,后来就娶了老婆李彩凤。李彩凤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从东北逃荒过来的。逃过山海关时还是爹娘和哥一大家子,到了天津后,一家人就走散了,李彩凤一路找着爹娘就流落到了魏大河所在的县城。李彩凤那年刚满十八岁,一路上的饥寒交迫,再加上连惊带吓,当她走到魏大河家的杂货铺前,人就晕倒了。魏大河救了李彩凤,并收留了她。当时从东北逃荒出来的孤儿寡母不计其数,散落在冀中、冀北的城市和乡村,有的被好心人收留,有的另起炉灶过起了生活。
魏大河娶了李彩凤后,很快就有了儿子。当时全国上下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抗日高潮,魏大河便给刚出生的儿子,起了抗生这个名字。
后来,魏大河参加了县大队,县大队的抗日斗争,让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变得传奇、生动了起来。
最初,人们参加县大队凭的就是一腔热血,想着把鬼子赶出去,就可以过上太平的日子。有了太平日子,他们的生活也就有了奔头。可当他们参加了县大队后,才真切地意识到,抗日是一件持久的事。鬼子想长久地在中国驻扎下去,而抗日的力量则要彻底地把鬼子赶出中国,这就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有了这种势不两立的矛盾,便有了生生死死的战斗。
在县大队里,杨铁汉和魏大河也算得上是血性汉子,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如果怕死,当初也就不会参加县大队了。可每一次战斗结束,当危险又一次远离身边的时候,他们都感到了一阵阵的后怕,此时,他们无一例外地会想到自己的亲人。
魏大河就会想起彩凤和儿子抗生。他入伍时,抗生才半岁,半岁的抗生已经会笑了,嘴里咿呀地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魏大河以前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么小的生命,看着鲜活的儿子,就有一种潮乎乎的东西在心底里慢慢地弥漫开,堂堂的汉子就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杨铁汉又何尝不是这样。他的老家在山东,父亲闯关东时把一家人带了出来。全家人从山东出发,刚走到河北,哥哥就染上了痢疾,上吐下泻,躺倒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后来,姐姐也不行了,她拉着母亲的手,气喘着冲全家人说:爹、娘,还有小弟,俺不想死,俺要活呀!想活的姐姐终于没有活下去,她又软又瘦的身子就硬在了母亲的怀里。饥荒让人们的心肠硬了起来,父亲抹一把泪,母亲也用衣角擦了擦哭红的双眼后,草草地把姐姐埋了,就又去赶路了。那年杨铁汉三岁,三岁的他坐在父亲的挑子上,冲着哥姐的坟头不停地哭喊着:俺要俺哥和俺姐……哥哥和姐姐却永远地躺在了逃荒的路上,他们再也不能追随爹娘了。
后来,一家人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冀中的一个庄子里停下脚,在山坡上开了几亩薄地,算是落户了。
杨铁汉参军时,父母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他们明显地老了,老得地都种不动了,在地里干上一阵,就会无端地喘上半晌。二老有气无力地望着侍弄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心有余却力不足,好在杨铁汉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成了父母惟一的帮手。父母立在田头,看着生龙活虎的杨铁汉,心里就生出了希望。父亲杨大山当初给儿子起“铁汉”这个名字时,就是希望他能像个男人似的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顶天立地。
在杨铁汉没有参加县大队前,父母为杨铁汉下聘礼订了一门亲。是山前面一个庄子的姑娘,叫小菊。小菊比杨铁汉小一岁,是个孤儿,长得说不上漂亮,但能吃苦受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炕上地下早就是一把好手了。小菊姑娘的父母也是从山东闯关东出来的,走到冀中时遇到了杨铁汉一家,就停了下来。都是从山东出来的,人不亲土还亲呢!这些年,杨铁汉的父母和小菊一家密切地来往着,两家人在艰难的日子里,多少也算有些照应。
天有不测风云,先是小菊的父亲得了一场说不清的急病,死了,剩下孤儿寡母。小菊父亲临死前,拉着杨大山把一对孤儿寡母托给了杨家。从那以后,杨家就承担起了照顾小菊母女的重任。两家人相依为命苦挨着岁月,如果不发生什么变故,日子也会顺风顺水地过下去。可谁也不曾想到,小菊的母亲竟吃野菜中了毒,在炕上昏睡了几天之后,也撒手离开了。杨家责无旁贷地收养了小菊,但这种收养却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在小菊父母还活着时,两家老人也曾在私下里商量过孩子的前程,那就是两家人要结成亲家,亲上加亲。也只有这样,两家人的情意才能绵延下去。那一年小菊十七,杨铁汉十八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早该是谈婚论嫁了,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小菊的母亲也去了,剩下孤女小菊一人,杨家理所当然的就把小菊接进了杨家。杨大山一家为不亏待小菊,还正式地下了聘礼,算是订亲了。然后,小菊就进了杨家大门。那是一个夏天。
按照杨大山的计划,等秋天一过,收了地里的庄稼,年根儿前就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办了。没想到的是鬼子来了,杨大山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后来,就来了县大队,杨大山没有多么高的觉悟,他只知道,不把日本人从这个地面上赶出去,老百姓就休想过上好日子。他举双手赞成让杨铁汉参加了县大队。
那天晚上,杨铁汉和魏大河坐在战友的坟前,就想到了许多和生死有关的问题。
魏大河哑着嗓子说:铁汉,死,俺不怕,就怕俺死了,那娘俩就没人照顾了。
杨铁汉也说:那是,死有啥怕的。人早晚得有一死,俺也不放心俺爹娘。
魏大河在黑暗中就伸过手,捉住了杨铁汉的手。杨铁汉发现魏大河的手湿乎乎的,还有些热,他的手就抖了一下。
铁汉,咱们是生死兄弟,要是俺也牺牲了,你就帮俺照顾他们娘儿俩,行不?
杨铁汉的手不抖了,他用力地回握住魏大河的手:大河,你救过我,这命是你给的,说那些客气话干啥?以后要是你不在了,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握住了。魏大河在黑暗中已经潮湿了双眼,他也真心实意地说:铁汉,万一你牺牲了,你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爹娘。
两人说到动情处,双双跪了下来,把自己的后事郑重地托付给了对方。
回到营地后,两个人又找来纸条,分别写下了亲人的姓名和地址。就在交换纸条的瞬间,他们才意识到手里的纸条变得很重,重得似乎没有力气把它托住。然后,他们又寻到空的子弹壳,将纸条小心地塞进去,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做完这一切时,两个人才感到一身的轻松。
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魏大河拍打着杨铁汉的后背,亮着嗓门说:铁汉,好兄弟,这回我就放心了。
杨铁汉拥抱魏大河时就用了些力气,他猛力地点点头,忽然就哽了声音:大河,俺爹娘以后也算有依靠了。
两个人再抬起头时,一轮硕大的圆月正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杨铁汉慢慢收回目光,表情凝重地盯着魏大河说:大河兄弟,天上的月亮可以为咱作证。
魏大河也仰起了头,冲着那轮明月道:月亮作证,男人的话,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说完,两个人都流下了泪水。
鬼子又一次扫荡时,县大队打了一场阻击战。杨铁汉和魏大河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战斗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鬼子出现在山坳里是在一天的中午。
鬼子来得很突然。昨天,县大队刚打了一场伏击战,战斗中又有两个战士挂了彩,伤员正在医院里养伤时,鬼子就出来了。
为了给野战医院留出足够的时间撤退,杨铁汉和魏大河的两个排接受了阻击敌人的命令。两个人各自带着战士,匆匆地进入了阵地。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鬼子和伪军便呈扇面状向他们包围过来。魏大河看了眼杨铁汉,两人对望一下,杨铁汉就说了:兄弟,没有退路了,打吧。
两个人手里的枪就响了,紧接着,战士们手里的枪也爆竹似的响了起来。
伪军和鬼子在最初一瞬受了惊吓,他们没想到在这里会和县大队正面交手。以前的县大队可不是这样的打法,他们声东击西,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现在,县大队摆开了阵势,在正面和鬼子打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很快,稳住阵脚的鬼子和伪军,便认为可以抓到一条大鱼了。他们整理好队形,兴奋地向县大队的阵地扑了过来。
鬼子历来的战术是先打炮,后冲锋,这次也不例外。县大队的战士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对鬼子的炮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听着鬼子炮弹的啸叫,该躲就躲,该卧倒就卧倒。鬼子的炮弹零零碎碎地在阵地上爆炸了,这样的轰炸,并没有给杨铁汉和魏大河他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鬼子终于开始了冲锋,枪声顿时响成了一团,猛烈得像刮过一阵狂风暴雨。
县大队两个排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十人,面对上百名的伪军和上百名的鬼子,战斗的惨烈便可想而知了。
敌人一度冲上了县大队的阵地,杨铁汉和魏大河带领战士们端着刺刀冲上去,和鬼子展开了一场白刃战,终于把鬼子的又一轮冲锋压制了下去。身后的野战医院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转移了出去,但他们还要牵制敌人一段时间,以确保伤员的安全。
又一轮冲锋到来的时候,魏大河已经杀红了眼,他抱起一挺机枪,骂着鬼子,挺身站了起来。鬼子和伪军在一阵猛烈的扫射下,倒下了几个。也就是这个时候,魏大河的身体中弹了,像被人当场打了两拳似的动了两下,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此时,他怀里仍然抱着那挺机枪,胸前洇红一片。
杨铁汉眼见着魏大河倒下了,他扔出一颗手榴弹后,奔了过来。他把魏大河抱在怀里,摇晃着喊:兄弟,兄弟——
魏大河此时的样子很平静,他从喉咙里往外挤着说:真是应……应了那句老话了,好汉难免……阵前亡。说完,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子弹壳,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他张张嘴想说,却被一阵巨大的疼痛遏住了,接连喘出几口气后,才气若游丝地说下去:兄弟,我的诺言是完不成了,就看你了……
战士背着魏大河撤出阵地时,魏大河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和杨铁汉招招手。手刚伸出来,又无力地垂下了。魏大河眼睁睁地看着杨铁汉抱起那挺自己用过的机枪,冲上了阵地。
杨铁汉带着战士们撤出阵地,与大部队会合的时候,魏大河已经牺牲了。他的伤太重了,两粒子弹洞穿了他的胸膛。魏大河死去的样子并不安详,他的一只手微微向前伸着,眼睛圆睁着,嘴巴也张着,他似乎有话要说,还没有说出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铁汉站在魏大河的面前,绕着遗体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就蹲在了那里。许多的干部、战士也都表情凝重地站立在周围,肖大队长很激动、也很悲伤的样子,他搓着手,拍着腿,一遍遍地说:大河身经百战哪,咋就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我们县大队失去了一员猛将啊!最后,刘政委总结性地说:魏大河同志是我们八路军、县大队优秀的干部,他的牺牲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杨铁汉知道,刘政委的话已经给魏大河作了盖棺定论,接下来就要将魏大河掩埋了。从此,一个土丘就隔开了阴阳两界。
杨铁汉这时抬起头,冲肖大队长和刘政委说:大队长、政委,请你们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大河说。你们看见了吧,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哩。
杨铁汉说这话时,眼泪已经下来了。县大队的人都知道,平时杨铁汉和魏大河的关系最好。现在,杨铁汉要向他最亲的兄弟作最后的告别,众人回避一下也是应该的。
肖大队长走过来,拍一拍杨铁汉的肩膀,转身走了。接下来,刘政委和众人也都自动离开,只剩下杨铁汉和魏大河了。
杨铁汉“扑通”一声,跪在了魏大河面前,他拉住了魏大河伸出的那只手。此刻,那只手已经冰凉,一股凉意直抵杨铁汉的心里,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大河,我是铁汉。
说完,他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又说:大河兄弟,我们的诺言我不会忘记,彩凤和抗生就是我的亲人,我吃干的,就决不让他娘儿俩喝稀的。
说到这儿,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弹壳,伸到魏大河的面前:大河你看看,我们的诺言都在这里装着呢,你就放心地去吧。兄弟,你救过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我就是彩凤的哥,是抗生的爹。大河,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该闭上眼了。
魏大河的眼睛仍然那么空洞地睁着。杨铁汉伸出一只手,在魏大河已经冰凉的脸上摸了一把。魏大河的眼睛终于合上了。他又拍了一下魏大河伸出的手,那只手也放下了。
这时,杨铁汉的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他扑在魏大河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大河,我的好兄弟,你就安心地走吧。
那天晚上,杨铁汉在魏大河的坟前坐了许久。他想到前些日子,两个人才立下的诺言,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一晚,他们也是这么坐在战友的坟前。他还想到了那次和魏大河一起回家时,大河就已经把他的爹娘和小菊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河的妻子彩凤,也没见过抗生,但在大河一次次的描述中,彩凤和抗生在他的心里正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仿佛他们就站在他面前,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起来,他喃喃自语着:彩凤、抗生,你们以后就是我杨铁汉的亲人了。
杨铁汉又一次流下了热泪,他唏嘘着、感叹着。魏大河和他朝夕相处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后来,他哽着声音冲躺在坟地里的魏大河又说了一番话:大河兄弟,杨铁汉是个男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你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等不打仗了,我就领着彩凤和抗生来看你。
夜色中,他慢慢站起身,举起了右手,向躺在那里的魏大河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出几步,似乎清楚地听到魏大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立住脚,半张着嘴,眼泪又一次热热地涌出,他回过头,喃喃着:大河兄弟,我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听清就好,你放心吧。等不打仗了,我就来看你。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