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紧盘一直向上,Aki不见了踪影,我知道走不多远它会折回头来寻我。有汉子骑着摩托从山梁上下来,我问瓠家梁还有多远。汉子刹住车说没多远,快到了,再绕两个弯儿就能看见村儿了。汉子说,您老太太上山不坐车,赶上佘太君了,佘太君曾经在我们这儿打过仗,梁顶上现在还有军寨遗迹。
我说我跟佘太君也差不多,这点儿山路对我它就不是个事儿。汉子说,您老真逗。前头那只白狗是您的吧?
我说是,汉子问卖不卖。我说不卖,汉子说挺肥实。我还想问周宾的事,汉子不想再纠缠,驾着摩托顺山道溜下去了。
果然绕了两个弯儿就看见了村子,白墙青瓦,绿树环绕,红花盛开,一看便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统一手笔。急呼几声Aki,没有回应,想来打前站去了。村口有座石砌的圆拱门,破旧衰败,苍凉悠远。一棵老槐从石缝间钻出,根深叶茂,如障如云,立刻给身后的白墙灰瓦冠以了历史,托起了深沉。
正赞那树,见Aki叼着一只鸡,兴奋地朝我跑过来。鸡在狗嘴里扑腾惊叫,毛羽飞散,丧心掉胆。Aki全然不管,将鸡放在我跟前,摇着尾巴向我邀功,以博夸奖。这只北海道犬,祖上是狩猎的猎犬,是敢和狗熊撕咬的犬种,有着见活物就扑的习惯,到山庄来,凸现了“鬼子进村”的本性,这点倒是我没想到的。正在教训Aki,有胖女人横着从石门内冲出来,绕过Aki,一把扯住我让赔鸡。我有些沮丧,问赔多少。女人说,散养的,吃蚂蚱、虫子长大的,四百!
我立刻掏钱,想着自己还要在村里住,得息事宁人,和地主争执就没意思了。女人想了想说,差点儿忘了,这鸡还是正下蛋的,八百!
我说,妹子,全聚德烤鸭一只二百。
女人扑哧乐了,说,那就五百!我们这是绿色食品纯天然,没有一点儿假冒伪劣,他全聚德不能比!
一个男人走过来,看来是女人的爷们儿,指着女人说,钻钱眼儿里啦,让人家上咱家吃鸡去不就完啦,急赤白脸至于嘛。
我问这村里哪家能住宿,男人说,您说的是农家乐吧,我们家就行,已经拾掇好了,还没正式开张。
女的说,每宿二百,不管饭。
男的瞪了女的一眼,回头对我说,三十!按铺位结算。
就跟着夫妻俩去他们家,一问,男人姓王,瓠家梁的老户,他们家在村里住了几百年了。我说我得跟他打听个人。老王说这儿上上下下没有他不认识的,连村里屎壳郎姓什么他都知道。
我问瓠家梁有没有叫周宾的,老王说没有。我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他说,从来没有过。
哦……这事不像我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西边的太阳沉入脚下,万千彩云把天空渲染得一片锦绣,我感叹山村景致的变幻,赞美天空的凄艳。老王嗅了嗅鼻子说,彩云接日头,明天要下雨。
Aki一挣一挣还要往前蹿,被我用狗绳死死拽住,以免再生事端。
我被安置在王家正房西间,新被子、新脸盆、新窗帘、新拖鞋,白墙还散发着涂料味儿,看来是真的在打造农家乐了。老王媳妇把鸡扔在墙角,喊着让小翠刷锅炖鸡,小翠大概是王家闺女,一挑门帘从正房东间跑出来,嘴里还嗑着瓜子。透过门帘我看见东间炕上盘腿坐着个老太太,嘴里叼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老太太神态安稳,小脚青布衫,像是民国人物,跟本朝没有关系。
我跟王家人说不吃鸡,大晚上的,趸一肚子肉消化不了。媳妇问我要吃什么,我说喝粥,我刚看见他们厨房的柴锅里正滚着芸豆粥,我吃这个就很对味儿。媳妇说豆粥是给太太熬的,我说能给太太就能给我,我也爱喝粥。媳妇还说要整几个肉菜,我说,都不用,喝粥就咸菜挺好,来日方长,我得在这儿住些日子。
媳妇还在犹豫,我说,看了你们搁在窗台上的菜谱,一只炖鸡的价格是一百五,鸡我不吃,钱我掏了,以后的店钱饭钱,按天算,一天一百,半月一结账,前提是你们家老太太吃什么,我吃什么。
老王说,您打算住多久?
我说,一个月。
媳妇说,我们家太太九十多了,以喝粥为主,您能行?
我说,我也七十多了。
老王跟他媳妇合计了一下,觉得还行,简单明白,我不浪费,他们也没吃亏。
院里有棵大树,开了一树红花,香气袭人,我问是什么树。老王说是香花槐,说这树有年头了,他爷爷种的。老王媳妇告诉我,家里的自来水可以接来直接喝,是引下来的山泉,去年政府给村里接的,惠民工程,这点城里不能比,城里的水脏,喝了拉稀。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太阳一下山天就黑,Aki是个胆小鬼,天一黑就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我,在我脚底下绊来绊去,很是讨厌。晚上我喝了一碗粥,给它掰了半个饼子,它闻了闻,不吃,那是吃惯了肉肠拌饭的主儿。出来时没想着它会跟来,没带狗粮。
不吃就不吃,饿几顿连屎也吃。
都是它自找。
晚上,我歪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抗日加谍战,换了几个台大同小异,演员一色港台腔,女的一惊一乍地叫唤,男的动辄便扎势举抢,非此表演便没有其他招数,完全是一帮未熟的半大猫在想入非非,过家家。越看越没劲。
Aki靠着炕在打呼噜,睡梦中爪子一动一动的,不知是在梦中奔跑还是抓鸡。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砸在屋瓦上,砸在院落石板上,渐紧渐急,奏出一片声响。起风了,飒飒凉气从门缝涌入,带着雨的湿寒,草的青气,灌满瓠家梁的山村小屋。
老王顶着草帽往墙外的炕洞里添了把柴,炕上渐渐有了暖意。他在招呼小翠给太太加条毯子,说今晚气温降得厉害,别把太太冻着了。我注意到,老王将奶奶呼之为“太太”,肯定是老人的孙辈了。太太是老北京旗人的称呼,现在还这样叫的几乎没有了,深山小村还依旧保留着,实在难得。
身旁的手机在振动,是黑桃老K打来的电话,不接,任它去振。
离开家的时候我在餐桌上留了字条,说要到一个叫苦雨斋的地方转一转,让他们放心,别瞎找也别瞎猜。我走些日子,给心放假,让眼睛过节,体会一下心无挂碍的境地,这应该是退休老人享受的。
我没有将出行的目的告诉他们,事情还没有结果,周宾尚在不确定之中,他的存在与否跟他们没一点儿关系。
连着三个电话打来,有老K的,有贵妃的,看来是急了。
急了就急了。
不接!
哪个作家没有特立独行的主意,哪个作家没有自己留守的空间,谁都有点儿小个性,谁都有不愿被打扰的时候。
后半夜来了个微信,是老猫发来的,这小子夜里不睡觉,肯定发自被窝:
奶奶,您真行,玩儿失踪,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游戏,让您抢先了。奶奶,我好想和您在一起,让您带我装逼带我飞,只是白骨精式的妈看得太紧,朕离不开。但是我会去找您,咱们后会有期。
屌丝孙子老猫
老猫成了“屌丝”,不知是诚意自谦还是玩世不恭。我的所作所为被他简化成“装逼”,如同一幅庄重严肃的油画,被扯得变了形,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什么东西一到了老猫嘴里,立刻变了味儿。
当然,老猫是只好老猫,孙子是个好孙子,有着一切现代少年的优秀与不足。老猫每天的任务除了上学就是在网上研究各类武器,将那些现实生活中毫无用途的枪炮坦克搞得门儿清,记那些武器型号比记数学公式熟练得多。世界上各类的枪被他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贴了卧室满满一墙,花里胡哨让我看着眼晕。老猫问我看中哪一款,我顺手指着最下头的一杆说这个。老猫撇撇嘴说,落伍了呢,这是七九冲锋枪,咱们自产的,中越战场上用过,每分钟可打650发子弹。
我又指上头的一个说,那个。
老猫说,那个也不怎么样,日本自卫队用的九九式突击步枪,名古屋生产的,工厂跟丰田汽车差一个字,叫丰和。
老猫说给我看一杆最新美国枪,让我开开眼,看他十个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只让人眼花缭乱,火流星般的不可捕捉。十指的灵活并不代表着思想的灵动,终日沉湎于不着边际的武器,让我想起了那些美国打杀大片和中国战争题材电视剧。老猫对武器着迷,对网络上心,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茫茫然胸无大志。有一回我跟他推心置腹地说,孙子,长点儿志气,咬咬牙,把那些破枪先撂一撂,咱们把那两门不及格的窟窿堵上行不?
老猫说,不行。
我说,你已经不小啦,奶奶照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加入共青团了,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呢。
老猫说,您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更没有网络可上,不入团您干什么!
……
突然地,从老猫想到了周宾。
周宾那个时代又是一种别样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