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岁生日这一天,突然做了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
这一天是阴历三月初二,阳历已经是四月份的日子,具体说是四月二十七日,谷雨后的第七天。以往母亲的生日是在饭店操办的,孙男娣女一大帮,浩浩荡荡走进某一家餐馆,吃上那么一顿,说上几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等一些好话,给老人家听,让她高兴,好酒好菜却进了我们自己的肚子。老人呢,却看不出兴奋来。她对自己的生日是不怎么在意的,在意的是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离死也就又近了一步。老人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合计,老了,没几天活头儿了,吃上今天这顿,下一顿能不能张开嘴都不好说。未免对年轻人的那些喜悦有些伤感。其实老人家吃不了多少,半碗饭,几口能嚼动的菜也就足够了。倒是这些儿女们吃了个不亦乐乎。酒足饭饱之后也就散了。可这一年母亲却一反常态,说,今年的生日不去饭店,在家过。
儿女们都不理解,问,妈,为啥?
母亲平静地说,不为啥。
在家吃饭是很麻烦的,什么都得到市场上采购。特别是在乡下,这个季节青黄不接,吃的大多东西可以说都是年前买的,或是过年时吃剩下的,无非是土豆萝卜白菜之类,也是寥寥无几。母亲的一句话,折腾了我们两三天,先是写菜谱,然后采购,最后是由谁来做,冥想苦思。生日的这一天都想吃啥?这是个大的问题。全家二十一口人,有老有小,众口难调,饭菜不好吃,是要遭埋怨的。我和小妹就趴在母亲面前的炕上写菜谱。先是问母亲想吃啥,母亲不回答,依旧边用双手卷着旱烟,边嘴里嘟囔着: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母亲是从父亲故去的那一年开始,得了一场病,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像是脑子出了问题。一天到晚,无论下地干活,还是在家做家务,总是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开始说不清为什么,可村里有的人能说清是为什么。
母亲生病肯定和父亲的故去有关,因为父亲故去不久母亲就得了这种病。好像是挺突然,她先是无端地笑,不是对谁笑,而是自己笑,笑得很开心,露着白白的牙齿,嘴角有些上扬,偶尔能听出声音来;从脸上看那一层层的笑容是很真实的。由于笑的环境不同,又没有笑的理由和对象,乍看上去不禁让人有些惊悚。可时间久了,我们家里人习惯了,外面的人也习惯了,也无所谓了。开始的时候,我们想带她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妈就说什么也不去,好像心里还挺明白。可渐渐地,不仅笑没有消失,还添了新毛病,开始自言自语,梦呓般地嘟囔: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老赵我们不知道是谁,心里却认定应该是个男的。王可权我们是很熟的,他是我们的父亲。
从记事儿那天起,我的父亲和乡下其他农民是一样的,干着农田活儿,吃着庄稼饭,一辈子唯一的成就是借母亲这块“地”,生养了我们这六个儿女,再也找不到父亲做过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儿了。当然,在父亲看来,他这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造就了我们,和有了我们这个家。这恐怕是一个农民能做出的唯一的牺牲和贡献了。
不谈牺牲和贡献,只谈自豪,我的父亲也是很自豪的,因为他娶了香水数一数二的美女詹大凤,就是我的母亲。可以说,这是父亲那辈子的男人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在香水,叫大凤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住在河西的我的母亲詹大凤,一个是住在河东的苗大凤。詹大凤和苗大凤住的地方只隔一条香水河。河不是很宽,水总是那么潺潺地流着,四季不竭。詹大凤和苗大凤不仅同岁,还有着相同的个子,留着一样粗长的辫子。她们都没念过书,打小就在家里干着她们力所能及的农活。说起来,我母亲的娘家和苗家还有些亲属关系,只是不太近,按照他们的说法已经出五服了。可推算起来两个人是同辈人,年龄相仿,处得也不错,今天你到我河西的家里玩儿,明天我到你的河东府上去,两个小姑娘就像两朵花儿,盛开在香水河的两岸。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她们长到十八岁以后,也就出落得越发喜人了,两个人便成了香水两岸有名的大美女。凡是家中有男孩子的,都想攀这样的高枝儿,以娶到一个漂亮的老婆为豪。按说像父亲这样长相一般、家境贫穷的人是不可能找到像母亲这般漂亮的女人的。讽刺一些说,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可这块天鹅肉偏偏就落到了我父亲的嘴里。
那是在母亲二十岁的时候,村里村外上门提亲的人就多了起来。这么说吧,方圆二三十里的媒婆基本上都踏过外祖母家的门槛。外祖母哪里肯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随便嫁人?那是棵摇钱树呀。当然提亲的什么样条件的都有:在村里务农的,在供销社上班的,在学校当民办老师的,还有在信用社做临时工的等等。工作条件好的,人长得不好的不行,人长得好的,家里条件不好的也不行……挑了个山穷水尽。母亲詹大凤是不想嫁给农民的。也就是说,她不想找一个像自己父亲这样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男人。那一段日子家住河东的苗大凤也同样面临着如何嫁给一个好男人的选择。她和我的母亲詹大凤两个人时常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来到香水河的岸边或落鹰山间的一片柳树林子里,谈又有什么人又给介绍了怎样的对象,谈她们的婚姻大事,谈她们的未来。其实,她们没有更高的向往,只想嫁个家境殷实一些的,人长得帅气一些的,有个好工作的男人。可在当时是很难的。那个年代在乡下没几家生活殷实,小伙子帅气有好工作的也就更少,凤毛麟角。相亲的高峰期,往往有的时候她们会在同一天被人介绍给同一个男人。也就是说,有同一个男人在相看完河东的苗大凤后再相看河西的詹大凤,一天相见她们两个姑娘。
詹大凤和苗大凤在山间的小树林儿里坐着,看着夕阳渐渐落去,说着自己的心里话,恨不得把所有相亲的经过都讲一遍。什么谁的个子高了,谁的个子矮了,谁的门牙是假的,看起来像金的,其实是铜的,一笑起来还掉了,又哪个黑得要命,又哪个相亲的时候还放了个响屁等等,把那些她们瞧不上眼的男人,一个个重新数落一遍。有的时候听得如痴如醉或大吃一惊,然后便是捧腹大笑。她们时常把相亲的经过当故事分享给对方。詹大凤笑道,太逗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又同时被我们给拒绝了?苗大凤说,将来咱们不会嫁给同一个男人吧?母亲詹大凤打了她一下,说,你尽胡说,怎么可能……可就在两个人的嬉闹谈笑中,果真一个她们共同看好的男人从天而降了。
其实这一天介绍人是给我母亲詹大凤介绍对象,也正赶上苗大凤在我外祖母家玩儿,我的母亲詹大凤是硬拉着人家陪她相亲的。也就是说,这个小伙子一下子相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
小伙子姓赵,叫赵立泰,是某部宣传队的文艺兵,还有半年就复员回老家了。因为还没有复员,小伙子探亲是穿着军装回来的。那年月,在乡下能见到一个当兵的,比吃一顿饺子都难。詹大凤和苗大凤见到他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她们想起了这个男人的家一定有块“军属光荣”的牌子,挂到他们家的门框上,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们全家人的生活。
当小伙子看到詹大凤和苗大凤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做梦都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而且是两个。他有些喜出望外、眼花缭乱了,觉着哪个都不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个子一样高,辫子一样粗长,脸蛋儿也都是那么耐看。他有些想把两个都娶走的欲望。谈扯了一会儿,介绍人看明白了,把赵立泰叫到了外面,问,咋样?
赵立泰问,你说的是哪个姑娘呀?
介绍人说,真完蛋,相了半天,目标都不知道,左边那个呀。
赵立泰想了想问,左边,哪个左边?是你的左边,还是我的左边,还是她们的左边?
介绍人让赵立泰给绕糊涂了,说,就是那个穿花衣服的。
赵立泰说,都穿花衣服。
介绍人说,穿白凉鞋那个。
赵立泰又想了想,说,我只看脸儿了,没注意她们都穿的什么鞋。
介绍人急道,这兵怎么让你当的?
赵立泰说,我是文艺兵,又不是侦察兵。
介绍人无奈,说,进屋,重新相相。
再次来到屋里。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炕上坐着,詹大凤和苗大凤坐在炕沿上。两个女孩子的脸都红扑扑的,有些像秋天被太阳晒红了的苹果。炕上一只猫,地上一条狗。赵立泰和介绍人坐到屋地的一张条凳上。赵立泰这回没有只看两个姑娘的脸,而是把目光射到了她们的脚上。炕沿下一共有两双脚,一双穿帆布红凉鞋,一双穿帆布白凉鞋。赵立泰先去看那个穿白凉鞋的,就是我母亲詹大凤的那双脚。母亲的脚不是很白,瘦瘦的,没有多少肉,脚面是褐色的,被太阳晒过了和经过风吹雨打的那种颜色。赵立泰又去看穿红凉鞋的那双脚,是苗大凤的脚。这双脚和母亲的不一样,是穿着白色袜子的,看不见脚的色彩。赵立泰看完脚,又把目光重新抚到了她们的脸上。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没穿袜子的是我的母亲詹大凤,是他今天真正应该相的人。穿袜子的是苗大凤,不是他今天应该见的。这时,苗大凤为赵立泰送上一碗水,水是甜的。那时在乡下很少能见到茶,更没有什么饮料可言,无论到哪家相亲,白糖水是要给人家喝一碗的,一是对客人的尊敬,二是体现主人家的富有。可我外祖母家的糖水不是白糖水,里面放的是糖精。外祖母是舍不得买白糖的,即便有白糖,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把白糖拿给别人吃。就在赵立泰去接苗大凤手中那碗水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苗大凤的那双手,眼睛一下子亮了,便随口一问,你会做兰花指吗?
赵立泰的这一句话有些突如其来,把在场的人都问蒙了。
介绍人问,小赵,你说啥?
赵立泰说,我是说兰花指。
介绍人又问,什么是兰花指?
赵立泰恍然,这是他们在宣传队女孩子跳舞时手势的一个术语,乡下人不懂。于是,就做了个兰花指的手势给在场的人看。只见赵立泰抬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放在中指的下面,食指、无名指和小指跷跷着,像只蝴蝶在飞。
苗大凤不知什么意思,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手抬起来,跟着赵立泰做起兰花指来。我的母亲詹大凤觉着好玩儿,不知所以地也跟着做了。这一做问题就出来了,苗大凤一朵白白的兰花和我母亲詹大凤那朵略黑的兰花同时盛开了,好像还开出了一种声音,就那么“咔嚓”一下,惊动了炕上的猫,地上的狗,惊动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当然也惊动了介绍人,大家都看见了两朵兰花的盛开。由于詹大凤和苗大凤第一次做这种手势,难免有些不自然,不灵活,手指发硬,再加上有些紧张,五根手指不知怎么动好,怎么做也没有人家赵立泰做得好看。赵立泰见她们兰花指做得笨拙,便站起身,来到她们面前亲自给她们指导,帮着她们做,并告诉她们,兰花指的特点是钩、柔、白、瘦,钩似圆月,柔若无骨,白如玉石,瘦胜麻秆……做起来是很美的。他边说边摆弄着两个姑娘的手。苗大凤和詹大凤有些难为情,可还是让人给摆弄了。摆弄的结果是,苗大凤的手软软的,詹大凤的手硬硬的。苗大凤和詹大凤觉着有意思,就反复地在那里比划,依旧是笨恰恰的。可人家苗大凤的这朵花儿是白色的,再怎么笨拙也是要比母亲的黑色耐看。
这一天,母亲詹大凤有些心花怒放,寝食不安了。可以说这是她相亲以来唯一看中的这么一个男人,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乡下年轻男人可以比拟的。她忘不了赵立泰的那双手。在教她做兰花指的时候,他的手怎么那么软,无骨般的软,在乡下干活男人的手是不会这样的。特别是人家的那身军装,整洁、笔直、熨帖、挺括、大气、威武,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杆枪,可以战胜一切。赵立泰就把我的母亲詹大凤战胜了。不仅战胜了,母亲还愿做一颗子弹,放到赵立泰的这杆枪膛中,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行。如果需要,她可以和他一起冲向疆场。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詹大凤渴望着介绍人的再次出现。一晃十天过去了,也不见介绍人的影子。未免让母亲着急,可又不好意思问人家。这些天苗大凤也没有到詹大凤的家里来玩儿,詹大凤也没心思到她那里去。这一天傍晚时分,母亲詹大凤郁闷,一个人来到了山间小树林。刚刚走进来,发现两个身影,一个是穿花衣裳的苗大凤,一个是穿着军装的赵立泰……正是夏季八月份的日子,天本是很热的,詹大凤看到这个场面,仿佛遇到了一股寒流,她当时就被冻僵在那里了。
母亲詹大凤不明白,这个赵立泰怎么就看上苗大凤了?她想了一夜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差哪儿?论长相,她不比苗大凤差,比家境,她詹大凤的家境比苗大凤的家境还要好一些。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勉勉强强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介绍人的家,直截了当地问介绍人,那个姓赵的为啥没看上自己?
介绍人说,这个我可说不清,她苗大凤跟赵立泰好跟我没什么关系,你去问问那个姓赵的吧。
詹大凤想了想就去了赵立泰家。赵立泰家不住香水,住在蒲草,离香水五里地。我的母亲詹大凤就凭着两只脚来到了蒲草。找到赵立泰的家,赵立泰不在。詹大凤就在那儿等,直等到了过晌午,赵立泰才回来,身后还跟着个苗大凤。詹大凤的心也就一揪。赵立泰见是詹大凤吓了一跳,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