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琉璃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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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艾青春和康军到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那天正在下雨,街景尽显深秋的萧瑟。打扮得春天般明媚的艾青春,浑身散发出宝珠才有的圆润光泽。乃至她走到柜台前索要离婚申请表时,工作人员往旁边的柜台一指:结婚在那边。

不,我是来离婚的!

她的声音有些大,边上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艾青春满心凄楚,却不想输半点气势。她始终保持着和煦到甜美的微笑,两颊的酒窝仿佛一对时间的眼眸,照出了康军的疑惑:你好像比结婚还高兴?

虽然是康军坚决要求离婚的,但他还是受不了艾青春那一刻的笑靥。

我结婚时眼瞎了,所以才会嫁给你。现在我眼睛复明了,认清了你这个人渣,当然比结婚还要高兴!

拿到暗红色的离婚证书时,艾青春用愈加灿烂的笑容和这句刻薄的话回击了他。当时他俩正走到民政局的大门口,康军闻言脸色一变,似恼怒似委屈地喊了声“青春”,艾青春心中一恸,险些哭了出来。她仰脸将泪水憋了回去,红着眼圈朝康军约了约手:好好奔你的前程去吧!

艾青春扭头要走,康军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紫米的事不要告诉东方!你放心,他的学费和其他费用我都会按时给你的!

艾青春笑了笑:你做得我还说不得?你怕他看扁你这个父亲?

康军扯扯衣襟,恢复了他一贯的道貌岸然:大人有大人的生活,跟他不相干的。

好笑!跟他不相干?你找了个小三,跟我离了婚,到时东方回来就只能住我家了,你还说这跟东方不相干?原来我只觉得你无耻,现在看来你是无耻透顶!

仅有的一丝伤感不翼而飞,艾青春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康军,开始了她的中年单身生活。

艾青春记得,她读大学时校园里风行一句话,叫“单身一枝花”。后来开始流行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只要不上课,厕所、走廊、开水间经常回荡着这首歌。每个人都唱得情真意切、感同身受,估计是歌词切中了那些单身狗的痛点吧!

艾青春最喜欢《单身情歌》中“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那两句。好在她孤单而不孤独,像她这种遭遇和状态的女人比比皆是,光她社里离婚的单身女人就有七个,其中三个是闪婚闪离的80后,她在心里将她们称之为A、B、C,有时温习一下她们离异的经历,就觉得自己不另类了!

A酷爱看电影,丈夫却只对打游戏感兴趣。A嫌丈夫不陪她去看电影,赌气砸了丈夫新买的宝马车玻璃,两人大打出手,最终离了婚;B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B生下男孩后,她的父母偷偷到派出所给孩子上了户口,让其跟娘家姓,结果引发了双方的家族大战,最后以离婚告终;C离婚的原因更是可笑,两人为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到谁家过而大闹天宫,最后战事升级,由双方父母陪着去离婚。

社里另外三位离婚女子,一个姓陈,儿子一岁时她就因丈夫和保姆偷情而离婚,已形单影只地过了二十年。儿子判给了男方,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爱情路上寻寻觅觅,也经历过几段露水情缘,只是都无结局,早已心如死灰,做好了进敬老院了此残生的思想准备;

一个姓王,比艾青春小五岁,今年刚满40,长相气质俱佳,当年嫁给了副省长的儿子,后因不会生育而离婚。二婚时嫁给了一个颇有名气的作家,可惜丈夫有才华无涵养,脾气极差,动不动就家暴,去年再次离婚;

还有一个女同事和艾青春同龄,儿子在澳大利亚读书,丈夫在美国工作,她当了十年的留守女士后和丈夫和平分手。奇怪的是,她的婚姻终结后,和她好了十年的情人反倒回归了家庭,弄得她万念俱灰,得了忧郁症。去年对外谎称摔断了腿,在安定医院住了两个月的院,实情只告诉了艾青春。艾青春到安定医院看她时,被她呆滞的眼神吓到,怀疑她此后会在疯狂的阁楼中了却残生,还好她最近找到了回归正常世界的梯子,从忧郁症中走出,目前已上班。除了少言寡语、心力交瘁外,一切如常。

现在,是该轮到我疯狂了吗?

当了二十多年责任心超强的家庭主妇,猛然间回归单身状态,艾青春感觉自己整日轻飘飘的踩不着地,独处时经常以泪洗面,睡眠极差,变得怕冷、多疑。她上网查了下,发现这是早期忧郁症的征兆,吓得赶紧到省中医院看医生。吃了两个多月调理的中药后胖了六斤,又连忙停药,托朋友到安定医院开了几瓶百忧解吃着,以防自己万一哪天想不开,来一个时下自杀官员常用的“高坠”。

青春,离婚的滋味不好受吧?

一次伊雅来看她,坏坏地问道。艾青春想到自己以前劝伊雅时的那些话,不由长叹起来。

说实话,艾青春并非弱女子,她当了十多年的正处级领导,自认为个性刚强、为人豁达,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小女人。伊雅离婚后,看到她的软弱和苦楚,她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不就离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想自己万一离婚了,绝不会成为伊雅那样的怨妇。谁知她离婚后的头两个月,只要一回到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便无法招架婚姻坍塌带来的沮丧、绝望,总是不自觉地饮泣。等泪流够了,人也累得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泪迹犹如糨糊,绷得她面皮发麻。

这天晚上,她快八点钟了才到家。刚上楼,就看见公公、婆婆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像两位门神似的端坐在门口。两位老人带着水和面包,看样子已经等了她很久。艾青春忙把两位老人请进屋内。刚进屋婆婆就抱住她,泣声央求她原谅康军。在社科院当了一辈子研究员的公公也抱拳向她作揖,求她和康军复婚。

爸、妈,不是我要和康军离婚,是他要和我离婚!

公公、婆婆一听这话,只有叹气的份。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艾青春给了公公婆婆几千块钱,好劝歹劝地总算把他们送回了家。回到家后她大哭一场,然后像前些日子一样,在泪水中入睡了。

一眨眼艾青春已离婚两个月了。这六十多个日夜她过得极为煎熬。原本光洁的颊上,不知何时趴了两块黑斑,眼睛也呆若木珠,那些隔了段时日未见她的熟人都以为她得了病,劝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

康军倒好,这两天催着她搬房子,估计背后又是苏紫米一家在作怪。由于别墅尚未装修,艾青春便在外头租了间单身公寓,打算过两天搬走,她开始收拾东西。

此时屋外的风陡然大起来,吹得窗外的电线呜呜作响,如同女子的呜咽。她东摸摸、西看看,时间就这样指间沙般静静地溜过了。等她腹中饥饿时,夜色已爬上了窗台,一天未进食的她虚弱不堪。她强撑着打开屋内所有的灯,在雪亮刺目的光线中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当她坐在桌前吃面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用餐的场景画般挂在眼前,二十三年婚姻中无数甜蜜的细节被一一放大,不由得又哭了一阵,这才敛了心神继续收拾东西。

此刻,她看着博古架上摆得错落有致的二十三尊琉璃樽,心想结婚纪念日康军送什么礼物不好,偏送琉璃樽?琉璃虽为佛教七宝之一,象征着光明、圆融、通透,可古人有诗云: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不是物谶吗?现在爱情已逝、婚姻破碎,华美的琉璃樽仿佛美丽的讽刺,要它何用?

艾青春找来铁锤,要砸了这些琉璃樽。可当她站在这些晶莹剔透、流云溢彩的琉璃樽前时,却怎么也下不了狠心:这些琉璃樽全都是至美的艺术品,除了是康军买的之外,它们何罪之有?

艾青春高高举起的锤子最后轻轻地击在那尊形似美人腰、紫蓝氤氲、流光溢彩的琉璃樽上,静寂的屋子里,响起类似于环佩相撞的清脆声,让她想起古诗中的金步摇和女子轻移莲步的倩影。

罢了,还是留着吧!我离婚,与这些宝物何干?

艾青春扔了铁锤,取来抹布,细细地擦着每一尊琉璃樽,其中有几只深色底的琉璃樽里塞着她往日的一些单据,她也懒得取出,一并用报纸裹好,放进早就备好的纸箱里。那些属于她的衣服及其他零碎物品前些日子已经拿走,只要拎走这些琉璃樽,她便像蜕皮的蛇似的,将肉身和灵魂都从这套屋子里抽走了,留下的只是曾经包裹过她的“皮”——这所在物理意义上曾为她庇护过风雨的居所。

一周后,艾青春搬离了这套盛满她回忆的房子,住进了临时租的那套单人公寓。离婚协议上判给她的双拼别墅是毛坯房,她要住进去,起码还得花七八十万元去装修。装修的钱她还有,那是她的私房钱,康军不知道。但近来工作特别忙,根本没时间装修,而且她也不想装修。上下三层、连着地下室和车库的双拼别墅太大,她一个人住进去肯定要吓个半死,她可不想步伊雅的后尘。

伊雅的前夫是有名的餐饮大鳄,无奈热爱买春。伊雅知道他这个可怕的毛病后并没有立马发威,而是通过一家民间调查公司搜集了他的开房记录和各种卖春女郎进出房间的影像资料,这才和丈夫摊牌谈判。伊雅是个聪明的女人,结婚后特意辞去大学老师的公职到丈夫的公司当财务总监,对丈夫公司的业务和盈利情况门清。靠着手中的证据,她离婚时分了套独幢别墅、五间沿街铺面,外加六百多万存款,成了真正的富婆。

伊雅离婚时住在别墅里,结果离婚那天她半夜打电话向艾青春求救,说是楼上有恐怖响动和不明的脚步声,让艾青春立马到她家去。艾青春怕黑,拉着康军一起去。康军不高兴,为了调节气氛,路上她开玩笑地说,自己若是伊雅,住别墅欣喜还来不及,哪会怕那些莫名的响动和鬼怪的阴影?结果被康军斥责了一顿。

伊雅的别墅足有600多平米,外面还套着一个几百平米的大院子,簌簌发抖的伊雅看见艾青春和康军,就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脸上开始有了人色。原本怪艾青春多管闲事的康军,看见伊雅家树影幢幢、怪吓人的院子后没了怨气,和艾青春、伊雅一起仔细地搜寻了整幢别墅,发现怪声来自楼上那扇没关拢的房门,而所谓的脚步声则是猫追老鼠的声音。记得当时艾青春还讥笑了伊雅几句,现在想来,真是有失厚道。最令她感慨的是,自己如今比伊雅还胆小,起码伊雅还在那幢别墅里坚持住了半个月,自己却压根不想要那幢别墅!

艾青春当晚便把出售别墅的信息发布到了网上,打定主意要看过一套房子。现在她手上尚有几十万私房钱,足够她付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精装修房子的首付款,余款用按揭,等卖了别墅一次还清,这样儿子东方寒假回来也好有个去处——康军跟苏紫米结婚后,他那个家东方还回得去吗?就算康军做通了苏紫米的工作,苏紫米同意东方回去,东方也不会接受一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后妈!只有她的家才是儿子东方以后的家!就冲这一点,她的新家绝不能胡乱对付!

主意打定,艾青春找到分管领导说自己要去北京查乳腺增生。对此领导无法查验,自然也不好拒绝,十年来破天荒地批了她的工休假。二十天的时间里,她跑遍了市内所有的楼盘,终于在假期的第十二天,买了一套距单位十分钟车程的三居室精装修住房。接着她又东奔西跑地买齐了家用电器和其他零碎物品,总算赶在上班前一天搬进了新房。

新房子的客厅很大,足有三十平米,电视墙边的博古架上,高低错落的二十几个格子摆满了琉璃樽。当她站在博古架前,凝视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樽时,忽然想到那句“浓缩就是精华”的广告词:

这个博古架多像岁月存储器啊,把她二十三年的岁月凝固、集纳在琉璃樽深深浅浅的腹中!可到头来自己得到了什么?

艾青春从琉璃樽上看见了自己孤独的身影。

她给东方打了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刚搬了新家。东方敏感地问道:你和爸爸分手了?

艾青春沉默稍许,终于还是告诉了他实情。她原本想儿子会痛苦、怨恨他俩,不料儿子反过来宽慰她:你和爸爸根本不是一类人,我都不明白你们当初怎么会走到一起。既然两人待在一起那么痛苦,早离早好。

儿子,我和你爸以前感情一直很好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心灵的伤疤只能自己揭,别人揭了会很痛,哪怕这个别人是儿子。她一直觉得自己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如非小三介入,绝不会离婚。艾青春争辩的同时纳闷东方怎么会有她和康军谈不拢的印象?

你们感情很好?那为什么爸爸节假日都在外面?你回到家不是看书,就是打电话和别人聊天,爸爸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有一次你们一个星期只说了七句话,其中两句还是跟我讲的。你们那叫冷暴力!比真暴力还伤人!

上大一的东方声音仍透着稚气,条分缕析起父母的感情来却冷静、老到,独独不像控诉。艾青春怔了半晌:难道人都是不自知的?在儿子眼中已是千疮百孔的夫妻关系自己怎么会一直引以为豪?而且有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之感?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从不顾及康军和儿子的感觉,还是自欺欺人了?

因了东方的这几句话,艾青春自我反省了半个月。转眼到了深秋,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伤情季节。由于距填报个人报告事项的一月份还远,她便严守着自己离婚的秘密。有时下班司机送她回家,她特意在老房子那儿下车,然后再打车回家。几次之后她觉得累,便自己买了一辆车代步。以前她下了班便往家赶,现在她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七点多才走,车给了她更大的选择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