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爱消防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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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年死了!当小六子哭哭啼啼地从电话里告诉月琴这消息的时候,月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

大年即将死去。这是多少时日来一直在月琴心头萦绕不去的阴影,现在变成了事实。多少恩怨,多少委屈,多少欲说还休的往事……在月琴的脑海沉浮。正是下午三点,家里没人,月琴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一脸。

电话突兀地响起,月琴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话筒,妈——是小六子。小六子已经二十六岁了,应该是个能撑起事的男人了,可此刻却六神无主地像个孩子。

月琴擦一把脸,说,我就过来。

大年是月琴的前夫。他们相识于动乱的年代,一起上山下乡,一起回城,一起成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在排演的《智取威虎山》里,大年是英俊潇洒的杨子荣,月琴是受尽苦难苦大仇深的小常宝。“杨子荣”有一把绿色的小口琴,在没有演出的日子,他能用那把口琴吹出无数优美的旋律:《喀秋莎》、《三套车》和《红梅花儿开》等等。月琴至今还记得那首《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优美而忧伤的旋律,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总能把月琴的思绪牵引着,牵到一个梦幻的世界里去。

月琴被那旋律迷惑,她追随着她的白马王子高大年,没有走向炮火硝烟的战场,而是走进了幸福婚姻的殿堂。很快,他们有了小六子。这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解散了,高大年成了长城运输公司的一名司机,月琴成了市纺织厂的一名女工。

月琴换鞋,拖鞋甩了几下才甩掉,穿鞋时半天才穿好。她想今天这是怎么了?身体哆嗦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开抽屉拿工资卡,是想都没想下意识中的动作。与陈浩结婚后,一直是两人生活,陈浩的儿子陈东在外当兵,几年难得见一次。陈浩每月给月琴500块生活费,要说两个人如果不干别的也够了。月琴的纺织厂早就没活干在放长假,但月琴年轻,歇不住,每每还要出去做点零工。月琴的父亲去世的早,留下母亲一个跟着弟弟,而弟弟与月琴一样在纺织厂。母亲身体不好,又为了月琴操了那么多心,月琴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每月的零工也都贴了母亲那边。工资卡上每月200元的下岗工资有两年月琴没动了,但也没多少。月琴拿上了它。

打了车到医院,大年的遗体已经推到太平间了。平时常去的那张床空了,尽管知道是这结果,她还是一下出租就去了病房,仿佛是为了抓住一缕大年残存的气息。望着病房护工正在收拾的那张空荡荡的床,和床边六神无主收拾柜子的小六子以及他青涩的女朋友,月琴的心还是刀扎般刺痛了一下。

曾下了决心不在乎他的。那年当他走出月琴的病房一去无回,当他带着那个女人满世界地风光,月琴让心硬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虽然几年来三缄其口,从没说过大年一个不字,但不表明大年没给过她伤害,不表明她的记忆里从此就没有他了。

现在,那个与他风光无限的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其实早在他查出肝癌初那女人就走了。她只看到了他的钱财与光芒,却不愿承担钱财背后的责任。因此,当他缠绵病榻的时候,身边反倒是一些往昔的朋友和他的儿子小六子。但是朋友总不是时时可以在身边的,小六子又从来没经过这种事,处理不了的时候,就会打电话给月琴。于是,一年了,月琴隔三岔五地去医院,还要背着陈浩,心里只说是帮小六子。

此刻,对着这张空着的床,月琴剧痛的心告诉自己,其实自己一直都很在乎他,虽然,她在乎的那些情感已成往昔。月琴远远地注视他,像注视着自己的一个亲人,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即使他曾经那么伤害过自己。

月琴安抚了儿子与那个小女孩,出来,走到院子里,开始打电话通知大年的亲戚、单位。大年的父母去世早,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另一个城市,姐姐还在乡下,要到明天才能赶过来。月琴还要安排他们的住处。单位倒是很快来了人,接下来就是谈丧葬,谈医药费。小六子完全不行,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地都要问月琴。晚上,月琴没有回与陈浩的家,而是去了先前与大年生活时的老屋。大约五十平的一个两室一厅。月琴自从与大年分手后基本没回来过,有什么事,比如见小六子,也是楼下一见了事。此刻进了这屋,兀自鼻子里涌上一股酸楚。那些熟悉的味道与氛围仿佛一记重拳,在她踏进屋子的一瞬间狠狠地砸在她的鼻子上。屋子看起来自月琴走后就没刷过,靠墙的半截衣柜,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了,用一张报纸糊着,报纸又破了一角,显出里边的零乱,仿佛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打开了腹部却忘记合上。书柜里,书们大大小小,歪七扭八胡乱地塞着,桌子上结了一层灰,不知道有多久没抹过了。一把椅子,斑斑驳驳掉了漆皮,斜在当地,床头柜上,喝完水的一次性杯子,几粒颜色各异的药片……两个男人生活,零乱不说,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没有条理。月琴腾出了大年屋里当书桌的那张三斗桌,又在书桌里那本泛黄的影集里翻出了大年的照片。是他工作证上的,红色的背景,一张熟悉的脸,目光却是陌生的远,月琴揭了下来,嘱小六子去买黑纱香烛之类的时候拐到照相馆翻拍了放大,然后自己开始收拾屋子。

一把秃了头的扫帚,凑合着用吧。她找了条毛巾裹在头上,开干。床下,角角落落,收出来的鞋,竟然在门口扔了一大堆,有大年的,也有小六子的。她的身上出汗了。

没来由的,往昔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桩一件涌上月琴的心头。小六子过满月,这间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人,笑声、祝福、儿子头顶大年专门给买的风铃……那可是一屋子的欢乐。吃完饭,大年就进了卫生间洗尿布,虽然是夏天,但他舍不得让月琴沾一点冷水。亲戚朋友都夸大年是个好丈夫,说月琴有福气,那时候月琴笑得多开心啊。

月琴打量一下收拾出来的屋子,仿佛那些笑刚才还在嘴边溢着,那些亲戚朋友刚才还在身边来回走动,一转眼却已是人去屋空了,那些笑就那样僵在了嘴角唇边,凉了,痛了。

小六子回来了,月琴嘱他与女朋友把那黑纱挽成一朵花,把供桌布置起来,自己就进了卫生间洗衣服床单。小六子与女友小夏半天也弄不好那朵花,月琴也不去帮他们,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努力不去看桌上那张现在洗成了黑白的照片,不与那双眼睛对视,不去想以前的事情。她让自己忙碌着,害怕一停下来,那些滚滚的往事会汹涌而来,将她剧痛的心给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