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是友谊医院的护士,叫周翠云,刚从前线上下来。前线,就是抗非典的战场。战场当然是残酷的,很多人倒下了,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献出生命的,除了非典病人,还有,就是他们医护人员。
妻子从战场上归来,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连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的物业和居委会,都送来了花篮,上面写着:“鲜花献给英雄!”
家人、同学、朋友,甚至平时从来没有交往的邻居,都以各种方式向她表达了敬意。他们医护人员,确实无愧于“英雄”这个称号。
英雄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说他们平凡,是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是丈夫或者妻子,是父亲或者母亲,是儿子或者女儿;说他们伟大,是因为他们身上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危难时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气概。
她是友谊医院第一批奔赴前线的医护人员之一。第一批去的是58个人,40个护士,5个技术员,13个大夫。
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九日晚上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天晚上七点半,我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全是关于非典的消息。妻子说:“医护人员感染的特别多,我们成了最危险的职业。听说有的家长因为害怕,把做护士的孩子领回去了,不让她们干了。”我说:“我也看到了这样的新闻。看来形势非常严峻。”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是他们医院打来的,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去医院报到,八点半,准时出发,上前线。电话里还说,这次上去,一个半月不能回家。因为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她有片刻傻在了那儿,问我:“怎么办?”
我的口气是坚定的,我说:“去。”接着我又说:“敌人来了,士兵就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现在非典就是敌人,你们就是士兵。你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你们的职责。”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即使我不这样说,她也绝对不会退缩,不会当逃兵的。
她说:“那我得赶紧收拾东西。”这么说着,就跳起来,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洗漱用具、化妆品什么的,塞进一个背包里。后来她知道,那天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接到电话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有的当时正在家里哄孩子,接到电话,来不及等丈夫回来,只好把一岁多的儿子放在邻居家,就急急忙忙赶到了医院。
医院也是突然接到市卫生局的命令,让他们迅速组织一支医疗队,当天晚上就要开赴前线,所以才这么急。
临出门的时候,她还问我:“我怎么去?”意思是坐车还是骑车。我看她的东西并不多,就说:“骑车吧,方便。再说,把自行车放在你们医院的车棚里,也安全。”
我们已经在小区里丢了两辆自行车了,这次她的车要是放在小区,一个半月不骑,是很不安全的。
她说:“那我走了。”说完,就急匆匆地下楼了。我站在门口说:“路上注意安全,到了那儿,就打电话。”我都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我们的分别一点儿都不浪漫,既没有拥抱,也没有飞吻什么的。她出门的时候,急急忙忙,连回头看我一眼都忘了。后来在电视上,我看其它医院的医护人员上前线的时候,场面很是感人,家属对着摄像机说一些鼓励的话,出征的人也说一些振奋人心的话。
可是我们,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连去医院送送,都没有想到。他们出发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摄像机,家属也都没有在场,所以电视上也就没有他们的的画面。
当天夜里,他们便投入了战斗。
两个星期后,五月二日,他们从前线被轮换下来,休整了十天,五月十二日,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虽然经过了十天的休整,可是等我看到分别了将近一个月的妻子的时候,她灰暗的气色还是让我有些吃惊,她说:“这是因为在病房里过度劳累、缺氧所至。”
自从我们结婚十三年以来,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我非常想念她,看到她疲惫的样子,我也很心疼,我想把她抱在怀里,爱抚她。可她却让我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说:“我在非典病房里呆了那么长时间,我怕我的体内多少还残存着这种病毒,咱们至少还要在四天里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亲密接触。”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睡在了儿子的小床上,儿子和我睡在了大床上。回到家里她显得特别兴奋,非让我坐在她旁边,在一定的距离外,听她讲述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经历。她越讲越激动,泪水常常溢出眼眶。
我劝她:“已经回到了家,我有的是时间听你讲,你赶紧休息吧。”她说:“虽然身上很累,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困。”
我听着听着,觉得应该把她的讲述记下来,就算是一次采访吧。作为记者,我都说不清曾经采访过多少人了,采访的对象也是各种各样,可是采访自己的妻子,却是第一次,也是最特殊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