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飞来的伞,彻底惊醒了马骁驭,安定催生的睡意也撞成了亢奋。他开着只亮一个前灯的独眼龙车,快速赶到了医院。
医生果然在等他。上来就说,你总算来了,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签字做手术了。马骁驭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很危险,再不手术就要穿孔了。
马骁驭松口气,说,可我不是她家属啊。我就是她同学。
一个年轻护士说,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我翻她的手机,拨了前面几个号码都没通,只有你接了电话。现在手术不能等,你就签字吧。
马骁驭无奈,只能默默地拿过单子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一个手术潜在的危险竟有那么多!光是麻药可能引发的危险就有一堆。他有些犹豫了,自己能担起这个责任吗?
他问医生,必须手术吗?医生说,必须手术,否则穿孔就完了。她已经高烧了,各项指标都亮红灯了,不做手术过不了今晚。
吴秋明这时已经醒了,穿着手术衣躺在那里,看到他连忙说,马骁驭你就签吧,拜托了,你不签我只有自己签了。
马骁驭只好签字。他来医院,不就是为了签字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如同战争时期。属不可抗力范畴。
然后就坐在手术室外面等。
雨好像停了,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只是为了给马骁驭深夜进医院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走廊上空无一人,灯光反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幽静。每个病房都悄无声息的,偶尔有护工进出,蹑手蹑脚的。但马骁驭知道,绝对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在被病痛折磨。那样的幽静,是危机四伏的幽静,让他马上想起了母亲病重的日子。
母亲是去年走的,最后那半个月,他天天跑医院,几乎24小时守着。母亲并没有手术。在查出是癌症后,母亲坚定地表示不手术,不化疗,不放疗。她看了很多资料,认定现在医学对癌症是没有办法的,所有的治疗都只是折磨,最终还是得走。她说与其在医院里被折磨到走,不如在家享受最后一段日子。马骁驭无法违背母亲,对一个什么都很明白又很固执的女教授,你无法说服她。但是,癌症的确是可怕的。到后来母亲进入了昏迷状态,马骁驭只好再送她进医院,在医院里,她依然备受折磨,常常要靠打杜冷丁止痛,直到离世。
事后马骁驭想起这个过程,常常心痛自责。因为在决定母亲治疗方案时,他很无力,很没主见,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手术好还是中医保守治疗好,只好顺从母亲。母亲离世后他时常内疚、后悔,认为自己应该说服母亲做手术的,也许手术了,可以多活几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一位刚经历了父亲患癌症离世的人说,从家人查出癌症那天起,你的所有决定都是错误的,怎么做都是错。因为你无法做两次选择,无法比较。他才终于放下了这个包袱。
整整一年,他活得沉重而又悲伤。父亲和母亲,在他考上大学后忽然离婚了,那时他才知道,父亲早就有了外遇,是母亲恳求他等儿子高考完再分开的。这让他对母亲充满了一种心疼的感激。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忍下来的,每天笑脸面对他,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安心高考。而父亲的外遇并没有因为他的学问而上档次,和普通男人一样,他就是喜欢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为了那个年轻美丽的躯体和活泼快乐的性格离开了母亲。也许人到中年的他格外需要阳光照耀,他向葵花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着阳光而去,不管背阴处如何杂草肆意丛生。父亲再婚后,马骁驭便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给了母亲最大的安慰。即使在国外的几年,他也和母亲每天通话,每周视频。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弥补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更因为母亲还是他的朋友。所以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是双重的。他不明白母亲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善良的女人,为什么要承受如此不堪的命运?尽管母亲去世后他的论文得了奖,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院长,内心的伤痛却无法抹去。这种伤痛无人能明白,无人能替代。他只能安慰自己,母亲走的时候是知道他要当院长的,很开心;虽然母亲始终为他的成家操心,他也不敢欺骗母亲,不敢带临时女友去见她,因为母亲能一眼看穿他……
……可是,他居然领着吴秋明去见母亲了,母亲幽默地说,这一位,不像是你的口味嘛,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他结结巴巴地说,她生病了,我必须照顾她……
有人拍醒了马骁驭,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安定终于放倒了他,他就那么和衣躺在医院的长椅上进入了梦乡,还做了个荒唐的梦,有点儿不像他的作派。
原来是吴秋明的手术结束了。
被推出手术室的吴秋明是清醒的,虽然面色苍白,她努力笑着对马骁驭说,真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给折腾到了医院。马骁驭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吴秋明说,你可以回去了,我没事了。马骁驭说,刚做完手术,总得有个人在身边才是,你看我给谁打个电话?吴秋明说,没事,谁也不用打。有护士呢。
马骁驭听她这么说有点儿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即使不考虑工作,老贝独自在家也让他惦记。这时吴秋明终于说了句,我叫了我表姐的,她会照顾我,你放心走吧。
马骁驭这才松口气,不过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早说?害我纠结半天。吴秋明似乎看穿了马骁驭的心思,解释说:我表姐要从老家赶过来,可能马上要到了,你放心吧。
马骁驭这才释然,拜托了护士,然后匆匆离开。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算尽心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