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维孔被池塘里的那株植物吸引住的时候,意识到他正在G县的西郊。他似乎还特意抬头看了看天空,深秋时节傍晚的天空是悠悠的深蓝色。太阳西斜了,稀薄疏懒的阳光一片苍黄,慈祥而乏力地照耀着郊野的风景。
是那株植物终于让他的神经有了一丝兴奋。池塘是南疆农村时而可见的那种池塘,岸边丛生着的芦苇,苇丛泛出一片金黄色,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株植物生长在离岸很近的水面上。
关维孔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植物,猛一看就是一大蓬色泽鲜艳的花瓣怒放着,足足有脸盆大小。那花瓣细长、鲜嫩、妖娆蜷曲,仿佛一种柔曼舒卷的舞姿突然被定格于一瞬。花瓣聚集的中心部位是深红色的,向边缘渐渐过渡为橙红色、鲜黄色。中间还间杂着一些宝蓝色,如同触须一般的花蕊。这面貌奇异繁复的花朵蓦然出现在新疆南部县城的一个小池塘里,让人有种怪诞、甚至恐怖的感觉……关维孔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细看了看,觉得这样艳丽复杂的植物,似乎应该是生长在热带,甚至是生长在热带海洋的洋底,才合乎情理,他一时联想到诸如海葵之类的海洋生物。他把手伸出去慢慢接近那怒放的花瓣,忽然,丛生的花瓣似乎感应到手指的接近,开始兴奋起来了。它的颜色变为激动的深紫红色,花瓣丛中似乎有种黏液在分泌出来。他大着胆子拿手指轻触了一下花瓣,花瓣立刻激动得痉挛起来,先是一阵收缩,接着又满怀期待地慢慢舒展开来,就像海葵的触须,或者万千活的水蛭,由统一的神经系统控制着。甚至就像是章鱼的腕足,仿佛要攫取什么。它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把他攫住了。这时,有一种奇异的、浓烈的气味弥漫在他的面前,带着果实烂熟的甜香,浸入他的大脑中。一种难以自持的冲动使他忘记了一切警觉,把鼻子慢慢凑近——忽然,那万千的花瓣,或者说水蛭,或者说腕足,以闪电般的速度扑面而来,刹那间牢牢地包裹住关维孔的脑袋,把他拉向水下。他只觉得一阵令人窒息的恐惧,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双手拼命去抠裹住脑袋的那些腕足,手指上只感到一种令人恶心的粘滑,与此同时,花丛中分泌出的黏液糊得他满头满脸,那种饱含腐蚀性和消化力的酸液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恐惧和绝望在这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
关维孔终于睁开了眼睛,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四周是黑夜的恬静,只有心脏紧张的跳动声在耳朵里轰然鸣响,他拧亮台灯拿起水杯喝了两大口凉开水,脑子里想起最近看的那篇法国人写的荒诞小说《茅膏菜》,刚才的噩梦顿时有了出处,直到这时他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篇小说会进入到他的梦境之中,他坐在床边愣愣地思索着,也不知为什么思想就渐渐地走神,多年来的一些生活片段纷乱无序地涌入头脑中……
关维孔还记得第一次到南疆的G县是1985年深秋。他从新疆石油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新开发的塔西石油基地。班车在浩瀚无边的戈壁沙漠间穿行了两天,当他终于望见遥远天边的那一小块绿洲,得知那就是G县,他此生的目的地时,他觉得那仿佛是赭黄色的大海上勉强露出来的一小片绿色的岛屿,一种岌岌可危的,随时被漫漫黄沙淹没的感受迅速涌遍全身……
在客运站下车之后,关维孔怀着一种陌生、孤独而且凄凉的心情踏进了G县城。街道上人不多,几乎看不见汽车。路边只有零零星星、连不成片的土房子。在夕阳的照射下,这些土房子一律显出一种和戈壁滩浑然一体的锈红色,仿佛它们不是什么人造的建筑物,而是戈壁滩上风化形成的沙丘土堡似的。这些土房子朝阳的墙根下,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维吾尔族老汉,他们在晒一天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他们一律穿着黑条绒棉袄,头上一顶黑色带茸圈的高筒帽,腰间一根杂色的带子把棉袄扎紧,两手抄在袖筒里。他们的脸一律朝向着关维孔,高高的眉弓和鼻梁下深藏着的黑洞洞的眼窝,默默地凝视着他这个闯入者。关维孔望着这些维吾尔族老汉,一时有些恍惚,在这亘古不变的寂静街道上,他们就像是某种植物,深深地扎根在南墙根下,年年岁岁,维持着同一种姿态。岁月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千年如一日地重复着。时光在这里似乎停滞了……
从那天开始,关维孔把自己的身体安顿在了这个南疆小县城边上新建设的石油基地。可他始终没给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安宁的居所。白天,在紧张的基地筹建工作中,暂时会忘却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可一闲下来,客居他乡的孤独就像寒露一样慢慢凝结在心头,渐渐浸透了他的身心。
在县城里,有时候也会遇见一些赶时髦的人或事,透露出一点儿追逐时代的努力:一对儿一对儿的县城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提着砖头式录音机,大声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他们的脚面上,宽大的喇叭裤就像两把扫帚从街道上扫过。那种落伍而又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的神态,让关维孔心生悲悯,有时又觉得一丝好笑。那一刻,他的脸上会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有时摇摇头,有时又叹口气。那是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他的后半生就要在这里度过,终究要和这些县城人混同在一起,难以辨认了。带着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潜意识,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周围虽然也有着城市和街道,也活动着人群,但他却缺乏与之沟通交流的欲望。他常常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像鲁滨孙一样,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人生变故,漂流到了一个荒岛上。他的心灵品尝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盼望着回归到文明世界中去,或者至少在荒岛上找到一个能够交流的文明的伙伴。
直到那次舞会上,关维孔的生活才发生了彻底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