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关维孔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一早,同伴叫他起床时,他索性称病,请了一天病假。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心中百转千回,拿不定主意……一直熬到下午,关维孔终于鼓足勇气,痛下决心,顶着烈日骑上自行车往G县城赶去。
G县的医院那时只有呈“工”字形连接的三排平房,这种结构对第一次进入的人来说十分复杂,关维孔就像一只钻进迷宫里的蚂蚁,钻来钻去,循环往复的,竟似没个尽头……每个房间里都有穿白大褂的姑娘,个个似是而非。关维孔很快就出了一头汗,白衬衣也湿了半边。这时,他来到了“工”字形上端最拐角的一个房间。只见门半开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背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托腮,身体微侧,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他只能从姑娘上半身大约的身材,以及那一段葱白似的脖颈,一笼乌黑的发丝来判断,觉得似乎有点像。他又紧张又木愣地站在那里,越觉得像,心中却越犹豫,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最终他决定先出去,到大院门口的树荫下坐一会儿,冷静冷静再说。于是像个疲惫不堪的旅人,蹒跚地从医院走出去了。
实际上,苏依群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并不像关维孔看上去的那么专心致志,她只是觉得以那样一种专心致志的姿态看书,十分雅致好看罢了,这是她自己潜移默化了的习惯。忽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在她的门口停下了。她立刻就把书丢在了一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后脑勺上。是他,一种预感浮上心头。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面前摆着一架小圆镜,当她坐在凳子前面,做看书状的时候,别人并不能看见她看的是小说、杂志还是医学书,但那面小圆镜的位置和倾斜的角度是她精心调整好的,使她恰好能看见门口的情况。这是她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中的一个。她感到心跳开始加剧了,她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珠慢慢地瞟向右边的那面小圆镜,果然是他!他满头是汗,衬衣都湿了半边,一定是中午从基地那边骑了十公里的车赶来的。她心中掠过一丝温暖的感动,差点儿回过头去招呼他,但最后一瞬她的定力发挥了作用,克制住了自己。她要看看他会怎么样。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竟像停滞了一般难耐,她看见他在紧张地舔嘴唇,最后竟然……转身走了。她感到一阵后悔和失落,连忙起身来到窗前。片刻,她看见他从大门出去,慢慢地走到大院门口的沙枣树荫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感到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浑身一阵释然和轻松。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微笑,信心又开始在体内恢复。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那篇美国人的小说,讲一个老头和一条大鱼搏斗的艰难曲折的故事,心中掠过一阵体悟的快乐。她决定沉住气,再看看,看看他要坐到什么时候,难道一直坐到下班吗?然而,这回她却发现自己沉不住气了,她坐立不安,不时地起身趴到窗前看他还在不在那里。这在以前,她和县城里男子们的交往中,是从未出现过的。她还是第一次被对方所折磨。这是为什么?她到底是看上了他这个人?还是看上了他所能带来的机遇?也许是因为这两种成分兼而有之,并且以恰当的比例混合起来,才在她的内心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化合反应吧!她已经无暇细加分析了,因为她已经下了决心,此刻她只是需要个由头罢了。由头总是会有的,她看见了大院门口的那辆白色的冰棍车,百无聊赖的老太太点头欲睡。
她慢慢地走出医院门,慢慢走到冰棍车跟前,她没直接看他,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通过眼睛的余光笼罩在他身上。她慢慢从白大褂里掏出刚才准备好的分币,有纸币,有硬币,慢慢地凑成一角钱递给早已不耐烦的老太婆。暗暗欣喜地感觉到,他已经从背后勇敢地靠上来了。当她拿着冰棍一回头的时候,正碰上他潮红而疲惫的脸。于是她诧异而惊喜地说:咦?你怎么来了,病了吗?
他的脸上展开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立刻以一个医生的身份伸出手去,在他的额头上轻柔地抚摩了一下,但她的脸上挂着的绝不是医生的笑容,她相信他能看得出来。
很烫啊,不过也不要紧,天气的缘故。把这个吃了就好了!她把刚买的冰棍伸到他面前,心中暗想,她可从来没有这样奖赏过县城里的男子。
他的脸上很感动,眼眶里甚至有种晶莹欲滴的感觉,他声音略带哽咽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也被他弄得感动了,只想赶快从这让人不好意思的感动里逃离出来,于是玩笑着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们俩顿时轻松地笑了。一旦恢复轻松,他的那种大胆和灵活劲儿立刻也附了身。他咬了一口冰棍,赞叹地说,真甜!这样吧,你请我吃冰棍,我请你看电影好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