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色彩
11698600000003

第3章 棕皮鞋(3)

他听见她无休止地呜咽着:“真好……真好……穿着那鞋……真好……我心里真是高兴……”

她的泪水不断地渗过他的蓝布衫,热着他的肩膀。他像支架一样支着她。他一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他想,是的,该是支着她的时候了。他已二十一了,毕竟是陈家长子,在乌云很低的时候,他怎么能不支撑她呢?他反复思考过她,思考的结果是,她也很不容易。跑上海,奔北京,跟着爸爸,风风雨雨。风不是小的,雨不是甜的。虽然脸庞还那么白净,但是寒风苦雨已在她眼角的细微处溅出了清楚的痕迹。她非常不容易。她读过大学,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哪。

他慢慢推开她,看着她的泪水模糊的脸,他在这么注视的时候,才非常明晰地体会了,他今日摸进箭杆胡同,其实就是为了来明明白白地称呼她一声“妈”。

这一意念还可以追溯得更早。早一个礼拜。一礼拜前,上火车那天,他之所以从床下翻出那双久已不穿的棕色皮鞋,也就是为的这一刻,这一刻喊她一声“妈”。

还可以追溯,追溯到那个蟋蟀轰鸣的夏夜,他在路灯下,把手伸进鞋盒的时分。

他看见了自己。

同时他想起了乔年,乔年那双总是愤愤然的欲言又止的眼睛。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那个叫人魂牵梦萦的人,那个叫中国的南南北北许多城市为之震颤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风那么大,雨那么大,他是那个人的二十一岁的长子。

他已经记不得在那个低矮的四合院里一共呆了多少辰光,只记得白白的梨花落了好多,知道自己生出了许多感动,为高君曼,也为自己。他一直有点儿晕糊,只记得离开箭杆胡同九号的时候,喜子和黑子已经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啃干净了,在舔手指,还冲着他笑,他奔过去一人吻了一脸颊,两人也不躲避。

大脚翠姑在那个有座钟的房间里等着他,焦急不安。他一回到老德顺就觉察到了翠姑的这种神情。翠姑劈脸问:“怎么?”

他说:“什么怎么?”

“大少爷叫她妈妈没有?”

他摇摇头。

“叫她姨了?”

他又摇摇头。“啥也没叫。”他告诉大脚翠姑,“我只对她说,你辛苦了,你多照料照料我爸爸。”

大脚翠姑的脸上生起了光彩。窗棂外头,夕阳正红,夕阳停留在翠姑的两块巴掌上。

“大少爷这么做,太太知道了,就别提有多宽心了。”翠姑撩起前襟,按按眼角。“太太这辈子就指望你们几个亲生孩子。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心里都亮堂,太太肚子里就气顺了。她会欢喜的,她会欢喜的!这两只金镯子,大少爷你带上,回上海,送当铺去,好歹换些银洋。”

“不要不要!”他躲,坚决不要。

“大少爷,你饶了我翠姑,这是太太亲口嘱咐的。你摸摸,镯子上,还有太太的体温呢。”

他坚决不要,他想起了爸爸。他对翠姑说,回安庆,你告诉妈,延年大了,乔年也大了。就这么说,记住,就这么说。

他这么说,翠姑就泄气了。

“那么,这碗生煎牛肉包子,你吃了。我刚去街口买来。京城,也真有好吃的货。”

他说我不饿,不想吃。

“身子骨不舒服?”

他说没什么,有点累,想早睡。

翠姑一下子着忙了:“我马上端洗脚水来。大少爷你别动,我一会儿就给你铺床。”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非常强烈地想着安庆老家的小脚亲娘,想着她善眉善眼的笑貌,想着那串从不离手的小巧玲珑的紫褐色佛珠。他心里说:妈,时间长了,九年了,你就原谅了爸爸吧。你原谅爸爸的同时,也就会原谅我了。

第二天,高君曼找着老德顺旅店的时候,他正在同大脚翠姑开始一场关于烤鸭的争执,翠姑买了一只很大的烤鸭,非塞进他行囊不可,让他在火车上有个嚼头。

他看见她走进来,没敢叫她妈。

她说:“我给你带来块料子。这老德顺,找得要死。”

话犹未了,她就看见了大脚翠姑,吃惊不小。翠姑则在此时大作欢欣之状。

“啊呀二太太,多会儿不见了,是你呀!”

他看得出,她听见“二太太”的称呼不是个味,白皙的脸面马上升起一种不好看的表情。

他拉开凳子,招呼她坐:“你坐,坐!火车还早呢。”

她坐下了,说:“翠姑你是来看老爷?”

翠姑说:“怎么不看老爷呀!听说老爷遭难,太太在家里都捻碎两串佛珠了。”

“我姐身体可好?”

“好,好!”翠姑笑嘻嘻说,“只是一刮风呀,一下雨呀,就要念叨老爷,不晓得老爷活在何方,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也常念叨二奶奶哩,不知二奶奶快活不快活,舒展不舒展。”

这番话,便更像一根鱼脊骨,南北都有刺了。

于是他就看见高君曼有一种麦芒在背的感觉。他很想说一句什么冲冲气氛,但碍着自己的身份,一时又难以斟酌出什么,踌躇之间就觉得满心眼难受。

翠姑此时却笑得更加妩媚,拿一块花手绢,反反复复擦拭有烤鸭味的手掌心。

“你看见老爷了?”高君曼后来这么问。

“我们下人哪里进得去?好在大少爷看过了,也一样。老爷的情况有了个数,回去一禀报,太太那颗心,也就搁下一大半了。”

高君曼不再理会翠姑,站起来,把一只布包裹抖在靠窗的四仙桌上,于是他便看见了一块叠得齐齐整整的呢子衣料,乌黑,厚实。

她提起呢料,在他肩膀上比试一下,说:“你扯一身,乔年扯一身。样儿自己选。同学怎样,你们也该怎样。我不懂时髦,不知挑得好不好。带上吧,好在你爸在牢里,看不见。看见了,又得对我吼,真不晓得他是狮子投胎还是老虎投胎。我是见你们兄弟两个破衣烂衫的心里酸,我一片好心,他偏说是害心,说妇人之仁,徒贼子弟,我还贼你们来了?”

这么说着,眼睛里又窝上了泪花。

他帮她叠起布料,说;“今天别说爸爸了。”

高君曼忍不住,又说,也许是故意说给翠姑听:“上海那阵子,我哭过多少回!听亚东图书馆的人说,你们口袋里没几文钱,每天啃大饼,喝自来水,黑得像两个叫化子,我心里真是……”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刹了车,因为当时的情形严重起来。她看见大脚翠姑正阴着一张脸,把她刚装入行囊的那块料子布扒拉了出来。

翠姑动作很快,脸上乌云翻滚。

他很惊,嘴巴都张大了。

高君曼锁起眉头说:“翠姑你这是什么意思?”

翠姑双手一拍,大声说,二太太,实在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能让大少爷收你的东西呢?大少爷连他亲妈的金镯子都不肯要,怎么能受你二太太的呢?我要是不见呢,还好,权当作没这码子事,一阵风吹过就过了。今儿又偏偏叫我见了,眼珠子又不能洗,我翠姑呢,又天生说不得谎,明儿回府上,我怎么个报?大少爷、二少爷不收太太的,倒是收了二太太的,这么一报,还不活活憋了太太的气?

他实在听不下去,伸出手一拍桌子。那响声极大,座钟都颤了。

他说,翠姑,你好啰嗦!

他记得他当时的手都打颤颤。

翠姑不吭声了,低头。

“延年,”高君曼还沉得住气,说,“你别嗓门响。翠姑那番话,也有几分理。翠姑,你也住老德顺?”

翠姑说也住,就住隔壁。

她说,那好,翠姑,你马上回隔壁去。这块料子,现在没放在延年行囊里,或许呢,我就带回去了,给老爷裁条西裤。或许呢,也真会带到上海去,给延年乔年挡个风寒。带也罢,不带也罢,你反正也没看见,也用不着洗眼珠子,回府上,也用不着嚼舌头,就这么着,你过隔壁去!听见没有?过隔壁去!

翠姑脸上讪讪的,说,“二太太这么吩咐了,我翠姑哪能不滚蛋呢。按说,你们陈家的事,也用不着一个下人多嘴。实在是我看着太太可怜,忍不住要把好好孬孬放在嘴巴上说。我翠姑生来刀子嘴豆腐心,二太太你千万别往心上走。”

她忽然掩面哭起来,脚步碎碎地走了出去。

高君曼半天没作声,咬着她的薄薄的嘴唇。

而他,呆了片刻,便动作很快地把那段料子布塞进了行囊。

他对她说,妈,我收下了。我谢谢你,乔年也谢谢你。

她点点头,咬着薄薄的嘴唇,使劲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里面泪水迷漾。

两个钟头之后,他坐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还一直思索着这双美丽的泪眼。

到处是眼泪,他想。

他不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又觉得什么地方都没有出毛病。惟一有点儿异样的,是他拥有一位有点儿异样的父亲。但是在这个国度里,凡有头脑的人,又都会站出来作证或者在文章里作证,他那位父亲,如同久盼的旗帜一样堂堂皇皇,风里云里啪啪作响,没有一点儿异样。

打了一会儿盹之后,他狼吞虎咽吃完了整只烤鸭,用帕子擦干手,换上了翠姑亲手纳的黑布鞋,感到很舒服。褪下的两只棕色皮鞋,他在周遭的乘客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扔出了车窗。一只大约扔在济南附近,另一只好像扔给了蚌埠。

皮鞋太窄。他的脚已经痛了一礼拜了。

他一直忍着。

他把乔年拖进了嵩山路后头的一家裁缝铺。

乔年明白过来,很快逃了出去。“哥,你一个人做两身吧!”

他追上了乔年。嵩山路上太阳很大。

他在阳光里对弟弟说,看在爸爸的份上,你也得做了这身衣服穿上。

乔年说,提爸爸干什么?

他说,爸爸需要她。

乔年说,爸爸需要她同我做衣服有什么搭界?

他一时发窘,没有组织好即刻回答的词句,弟弟趁着他的犹豫一下子撒腿跑了。

到底有什么搭界呢?他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慢慢走回裁缝铺,一路上不断用弟弟的口吻来问自己。

就在他这么问着的第二天,九月十六日,下午四点钟,他父亲用很慢的步子,走出了京师警察厅监狱,高君曼扶着,西服还是那身白的,皮鞋换成了一双棕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据报章介绍,大门外拍掌的人很多,校长蔡元培和图书馆长李大钊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