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个低矮的平房前停下了。防疫站的后院空空荡荡的,傍晚的风冷冷地撞到我们脸上。白雪的脸白里透着红,煞是娇艳。怪不得那些男生们甘愿听她的驱使呢。我姐姐伸手推了一下那扇木门,木门吱嘎响着慢慢地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姐姐拉了我一把,“进去吧。”我身不由己地陷了进去。
我的眼睛隔了好久才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我努力地辨别着屋内的模样,我还没有看清楚防毒面具在哪里,就听到姐姐突然发问道:“老弟,你老实交代,晚上你都干了什么?”
我一听此话,心里就一凉。这哪是来戴什么防毒面具,这是在给我下毒药呀,我的腿立即就软了。我说:“姐……姐……”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坐在了地上。
我姐姐白雪的语气更加地严厉,“你说呀,你晚上干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快交代呀,你要是不交代我就告诉你爸爸,告诉我妈。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我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这是我有生以来面临的最大的考验,也是最令我感到耻辱的一次。我说:“姐……姐……”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那个昏暗的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把屋子里的尘土都扬了起来,溅了我一脸。我觉得我脸上的泪水黏糊糊的。
白雪停下大笑,伸出一只手摸了我的脸一下,说:“还是个男人呢,哭什么呢。我没对你怎么着呀。”
我的脑子里除了悔恨还是悔恨。
姐姐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我擦着脸,并且对我说:“以后不许哭,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白雪的弟弟是个只会哭的家伙,别人会笑话我的。”
她越这样说,我脸上的泪水越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雪不恐吓我了,我的眼泪反而越多。
她也觉出了我的泪水汹涌,她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手,说:“你烦不烦,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有这么多眼泪的。我手下那些马就从来不掉眼泪,腿断了都冲着我笑。”
我不停的啜泣给了姐姐白雪嘲笑我的充足的理由。可是她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我在那个冬天里的形象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姐姐白雪距离我很近,她说的那句话像是一砣蜜飞到我的脸上,她说:“你想看我什么,我给你看。”
我张口结舌地说:“我我我……我什么也不看。”
白雪笑了,她拉起我的手,她说:“你说谎呢。你的手热得像吃了辣椒。”
我说:“姐姐,姐姐,饶了我吧,我知道我做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偷看你了。”
白雪却离我更近了。她柔声说:“我刚才是吓唬你呢。你看我我还高兴呢,这说明你长大了,你快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你说,你想看我哪儿,我给你看。”
接下来的时间我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从那间低矮潮湿的小屋子里出来我都觉得自己的嘴里像是含着满满的沙子似的。
其实在那个房间里后来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搅成了一团麻。那团麻的头在我姐姐白雪的手上。她纤白的手在屋子里随意地一挥,那团麻就被她弄得满屋子生香。近在咫尺的白雪用手指了指她胸口,对我说:“你是不是想看看这儿,你们男孩子都想看这儿。”
我搞不清楚我做了什么表示,是点头还是像个木头一样。我只知道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我看到我姐姐解开她的棉袄,捋起她的红秋衣,我只看到一片白白的光从我眼前飞起来。后来我努力想在我的脑子里找到姐姐胸前的那两团东西时,只有一片的茫然。
实际上白雪留给我仔细端详的时间并不多。她很快就把一切都恢复了原样。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白雪对我说:“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你想看的了吧。没关系,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爸和我妈的。”
她一提到父亲和继母,我倒想到了这件事情的可耻性。走到防疫站门口时,我突然蹦出一句:“姐姐,你还是把我杀掉算了。我干了坏事,我没脸见人。”
白雪干脆搂着我的脖子说:“你这个傻瓜,这可不叫坏事,这是你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标志。这事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我不会给你爸说,你会自己说吗?”
我无话可说,整个夜晚都被她的气息熏得有些混乱。
我姐姐在快走到家门口时对我说:“你想什么时间看你就告诉我。”她低低的笑声在夜晚里久久地不散。
几天之后当我看着父亲蹲在地上快乐地刨着木头,看着刨花在他周围组成一个漂亮的图案,看着我姐姐白雪在向我继母耳语着什么,看着我继母苍白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温柔而又痛苦的陷阱之中。我闭上眼都能看到,在不远的地方,在那个昏暗的防疫站的后院小屋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急切地等待着我的继母。
那个男人是我姐姐白雪的亲生父亲,是我继母的前夫。
当我不得不接受那个男人的存在是在第二天。我想我姐姐的安排有些天衣无缝。第二天的我还处在一种夹缝之中,那夹缝就是我姐姐若隐若现的胸口和我父亲的目光。我总觉得父亲会知道这一切。如果是那样,世界的末日也就到了。整整一天我的精神都极度的恍惚,学习也不够集中。放学的路上,我再次被姐姐叫住。白雪说:“有一个人想见你。”
我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有些困惑。在刚刚发生了那么一件让我几乎无法承受的事情之后,我姐姐突然对我说有人想见我。这个时候会是谁要见我呢。我的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爸爸。如果是爸爸,就说明我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败露。我在父亲心目中的好孩子的形象也将一泻千里。我害怕直面我父亲的眼睛,我父亲的眼睛像是锥子一样能穿透我的身体。我就是在胡乱的猜想之中失魂落魄地跟在姐姐的身后,趔趄着来到防疫站的后院。我们远远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小屋,小屋的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也正在眺望着慢慢走近的我们。实际上在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我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因为那不是我的父亲,这就说明,这和发生过的事情无关。但是当我和姐姐站在那个满脸络腮胡子,高大的男人面前时,我仍然有些困惑不解。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我素不相识的人要见我。
那男人蓬头垢面的,像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他的眼睛仿佛是躲在胡子后面的,所以看上去有些深邃。他死死地盯着我看。我尴尬地低下头。我姐姐白雪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舅舅。他刚刚从张掖来。这是我弟弟。学习非常好的。”说完白雪还咯咯地笑了。
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那男人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化解一下这样窘迫的场面。他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胡子。倒是白雪显得最为冷静,她说:“你们握一下手吧。算是认识了,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机会有很多。”
我不清楚姐姐说的打交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出于礼貌与那个男人握了握手。那次不平常的握手却成了一场梦魇的开始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姐姐把我拉到一边,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舅舅这么老远来想见见我妈。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去找妈妈。”
继母正在家里洗衣服。我急匆匆地跑进去,把她吓了一跳。她听完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擦干手上的水,急匆匆地跟着我往外走。她有些慌张地问我白雪的舅舅在哪里,为什么不到家里去,他来这里有什么事。而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所以对于继母一阵紧似一阵的追问我只能含糊地答非所问。我继母显然觉得白雪舅舅的突然到来有些出乎意料,之前她甚至都没有接到过他的来信。她担心是不是年迈的母亲有了什么意外。一路上,继母的神情都极为难看。她环顾防疫站后院荒凉的景色,脸上的疑云更加地凝重了。远远地我看到那个小屋的门是关着的。那个男人和我的姐姐白雪并没有在门口迎接着继母。四周静悄悄的,有几只麻雀腾空飞起。我用手指着那间小屋说,喏,就是那里,那个舅舅就在屋子里。我看到继母伸出手捂住了嘴巴,我们已经靠近了小屋。从小屋里散发出来的六六粉的味道是那么地浓烈,我觉得奇怪,以前我怎么没有意识到那股味道的呛人。我走上前,用手拍打着屋门。很奇怪的是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推开房门。我看到继母的手捂得更紧了。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破碎的六六粉散落在屋子的角落里。
我继母问:“我弟弟在哪儿?”
我的脸上布满了疑惑。我辩解说:“刚才他们还在这里。这一会儿怎么不见了?”
我们在小屋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白雪和她舅舅的身影。我越等越心急,我想起我未完成的作业,便匆匆告别了继母,向家里跑去。我在跑出防疫站后院时几乎和白雪撞个满怀。她一个人在那里好像就是在等我。她对我说:“这两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要告诉爸爸,知道吗?”她盯着我。那眼神飘飘的,我不得不点头。她没有说今天而是说这两天,她一下子就把昨天的事情和今天连在一起。
而我继母一直站在防疫站的后院,等待着她远方来的弟弟。
那天晚上我再见到继母时已经很晚了。父亲下班回家早就做完了晚饭。我们坐在饭桌前,眼看着饭菜由热变得冰凉。先是姐姐白雪回到了家。她坐下来不管我们等了多久,不管我们空空的肚子是什么态度,便开始狼吞虎咽。连父亲问她话她都没有回答。父亲问她妈妈到哪里去了。继母就是在姐姐响亮的吃饭的声音之中到来的。继母的脸色看上去很不一般,虽然她脸上是挂着笑容的,可是那笑容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那不是什么开心的笑容。继母说:“我姨有病了,我去看她。”继母所说的姨就是她和父亲之间的介绍人。
那天晚上白雪一句话也没有说。躺下睡觉时,帘子那边出奇地安静。我的心里却被那个神秘出现的舅舅填满了。我继母见没见到她的弟弟,她为什么不把他领回家。她为什么要对我父亲说谎?这一切的疑问伴随着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境。
又一天来临时,天气变得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白雪站在料峭寒风中,又一次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们要去喝羊汤。你去不去?”
我想拒绝,可是姐姐的目光让我退却了。我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向防疫站方向走去。在后院的门口,白雪的舅舅站在那里等我们。白雪让我也叫他舅舅。我便腼腆地叫了一声。男人搂着我的脖子说:“好侄子,一会儿你喝点羊汤就暖和了。”
果然,我喝了一碗羊汤后,全身就冒热气。舅舅喝了三碗。我喝了两碗,而白雪没有喝。她不喜欢羊汤的味道。她说膻气味太重。舅舅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白酒,就着羊汤喝了半瓶。在我们喝羊汤的过程中,白雪就坐在我们身边,她一直看着自己的舅舅。
喝完羊汤,那个冬天似乎离我比较远了。白雪让我领着舅舅去交运局澡堂洗澡。在通往澡堂的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路旁的梧桐树枝被风吹得嘎嘎响。舅舅喝了酒,走路摇摇晃晃,显得很兴奋,他说要给我们唱西北花儿。白雪就鼓励他唱。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花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那么揪心的乐曲,舅舅一张嘴,我还被吓了一跳呢。舅舅便扯开嗓门唱了起来,说唱其实不如说喊更贴切。
舅舅的络腮胡子朝天空中挺立着,嘴大张着,一首让我吃惊的花儿便回荡在那条大街上:
黄鹰啦黑鹰打一呀使耶,闪折了黄鹰的翅膀。我把我的大眼睛们哈想着,我把我的大呀,嗨我的大眼睛哈就想着。嘴说是没想鼓硬的腔耶,心想着骨头里渗上。我把我的大眼睛们哈想着,我把我的大呀,嗨我的大眼睛们哈想着。我把我的白呀牡丹哈就想着耶。
那叫做花儿的歌曲听着有些刺耳,却让人有些亢奋,曲子久久地不散,在大街上空像是细细的肠子盘绕着。
舅舅唱完问我好听不好听。其实我并不大喜欢,可是看着姐姐聚精会神的样子,看着她沉浸在其中陶醉的样子,我违心地回答:“好听。”
舅舅激动地说:“你要是想听,我可以给你唱一天一夜。”
舅舅在澡堂里洗澡时,我和姐姐白雪在澡堂外面等他。我趴在一个台阶上写作业,光线很昏暗。
白雪问我:“你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你爹没有?”
我抬起头,我的脸上有点热,我辩白道:“没有。我向毛主席发誓。”
白雪说:“这才像个男子汉,说过的话就要当真。你还想不想看?”
我把头低得很低。我的脸像是放在了蜂窝煤上烤着,冬天在那一刻是不存在的。我没有回答,可是我的沉默表明了我的态度。说实话,那天由于紧张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姐姐附在我耳边说:“只要你听话,我让你看。”
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的这句话被我写到了作业里。第二天发下作业时我才看到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粗粗的红线,而且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夜晚来临之前,舅舅洗了澡,但是没有刮胡子。洗过的胡子软软的,被风吹着飘向一边。从侧面看,舅舅的样子像一个传说中的大侠。舅舅在前面走,姐姐和他并排走着。舅舅搂着姐姐的肩膀,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姐姐不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让我很羡慕。我落魄地走在他们的身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我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果不是姐姐大声叫了我一声,我就决定悄悄地离开他们了。姐姐叫了我一声。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我。我走上前问她有什么事。舅舅已经大步走在我们前面。姐姐说:“还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做。”
我茫然地问她什么事。
姐姐说:“舅舅要去我们家,他要见妈妈,在这里他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亲人。他不能老住在那小屋里,那里面六六粉的味太浓了。时间长了他会被熏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