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荒石园那矮矮的窗户,我看到了作坊里还在冒着热气的茜草罐。在那个教堂里,我上了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化学课。就在那堂课上,我亲眼目睹了能够毁掉我们容颜的硫酸盐爆炸的情形。
但在那时,我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在未来的一天将会在这个拱顶下所扮演的角色呢!如果预言宣告有一天我会代替那位老师,但在那时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这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好像是时间为我们作的安排。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震撼它、警醒它,那恐怕连房子都会发生超乎想象的变化。从原则上来说,圣马西亚的那个建筑物以前就是一座教堂,但现在却演变成礼拜堂。这段时期,有几年它服务于科学,还有人在那里进行过美好的祈祷,而目的就是要驱逐黑暗。未来它会成为什么样子的呢?教堂里面不断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一点和城市里的其他教堂没有什么区别。但它是不是像拉伯雷所说的,有一天会成为煤炭店、废铁商或车把式的车库呢?这其中的答案谁能知晓呢?每一座房产都有它自己的用途,而这就好像人的命运一样,是难以预料的。
我把它当成了自己市政课的试验室,这时的大殿仍然和我上次访问时一模一样。那次访问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也显得有些糟糕。
大殿右边的那面墙上有很多黑色斑点,看上去十分刺眼,这就像是一个疯子抓起一个墨水瓶就往墙上扔去,结果瓶子砸碎时的污点溅到了墙上。而事实上,这些黑色的斑点是从蒸馏瓶里飞溅出来的腐蚀性溶液,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从那时到现在,这些斑点仍然保留着,而没有人想到在上面刷一层石灰粉将它掩盖起来。不过这样也好,我把这些斑点看成是对自己最好的忠告。我去上课的时候,这些斑点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好像在对我说:“一定要谨慎小心一些啊! ”
化学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有忘记思慕已久的一项计划。相比来说,它更符合我的志趣。我想到一所大学里教授博物学课程。有一天,一位督学来到学校听我讲课。但他并不是来鼓励我的。听我的同事说,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鳄鱼”,私下里大家就这么称呼他。可能是他在巡视的时候,曾经训过他们吧。他的方式看上去有些粗暴,但我认为他特别了不起。听课结束后,他给我提了一条意见,也正是这条意见,对我以后的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这一天,我正在教室里训练学生画几何图形。突然,他单独一个人进了教室。任教期间,我的收入很低。为了多挣点儿钱,维持一家人全年的生活费用,我又兼任了很多其他的职务,其中既有校内的,也有校外的。我在公立中学要教授物理课、化学课、博物学课,上完这些课,我要用两个小时。除此之外,我还要上两节制图课。在这门课里,我会教学生怎样画几何图形,怎样画测量平面图,怎样依据弧线的一般定律画弧线。
对我来说,这是一位令人感到畏惧的大人物。但他的到来,并没有让我感到十分紧张。
12点的钟声敲响以后,学生们纷纷离开了教室。
我和督学也一起从教室走出来。他是一位几何学家,甚至会因为一条很完美的超越曲线而感到欣慰无比。他对学生交上来的几张图画非常满意。我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我有一个学生,头脑并不怎么聪明,很多科目的成绩都非常差,但他的双手却十分灵巧,对圆规、尺子和直线的使用也掌握得极好。一开始,我先借助复杂的相切线,揭示了其中的规律和走向。我的艺术家最先画的是普通的旋轮线,然后是外摆线和内摆线,最后才是延长和缩短了的相同的弧线。他的作品中,弧线精巧,层层套叠,令人羡慕。线的走向也十分精确,要从中推导出很难计算的定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将艺术家的这些作品交给督学。早就听说,他酷爱几何。为了引起他的好感,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我以非常谦恭的态度向他介绍这些图形。但是,我所做的努力是徒劳的。我把图纸摆在他的面前时,他只是瞥了一眼,就将其扔回到桌子上。“糟糕!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摆线也不能拯救你,你领教鳄鱼牙齿厉害的时候到来了。”
但事实上,我的猜想完全错了。这位令人感到敬畏的大人物,态度非常温和。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并叉开两腿,然后请我坐在旁边。我们开始谈起了关于制图课的话题。然后,他话锋一转,问我:
“您有自己的财产吗?”
面对这奇怪的问题,我被搞懵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算是作答吧。
“您不要害怕,”他说,“请一定要和我说实话,我这样问是关心您,您有自己的财产吗?”
“我是很贫穷,但我并不为此感到脸红。督学先生。我可以十分坦率地告诉您,我什么都没有,我得到的那点微薄的工资,就是我的全部收入。”
听了我的回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他低声说:“很遗憾,真的是太遗憾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听人忏悔的牧师在自言自语。
听到他因为我的贫穷而感到遗憾,我感到很惊讶。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从上司这里得到这样的安慰,我还感到非常不习惯。
“实在是很遗憾。”这位在很多人眼中都十分可怕的先生继续说,“您在《自然科学年鉴》上发表的论文,我读过了。您的洞察力相当敏锐,对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您写的论文语言生动,文字流畅,您应该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教授。 ”
“我的奋斗目标就是这样的。 ”
“还是放弃这个目标吧。”
“是不是我的学识还不符合要求?”
“不是,您已经达到要求了,但您没有多少财产。”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为什么穷人总会遭遇这样不幸的事情!一心想投身高等教育,但需要有个人的定期存款。无论你是多么平庸的一个人,只要有金钱就行,因为金钱可以证明你地位的显赫。这个问题才是当中最关键的,而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这位十分可敬的先生向我讲述起自己曾经极度贫穷的经历。虽然他还不如我贫穷,但却和我一样因此而遭到了很多挫折。在讲述那些苦涩经历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很动情。听了这样的讲述,我有心碎般的感觉。我感到自己一直想跻身进去的那座庇护所突然倒塌了,我的未来再也得不到庇护了。
我感激地对他说:“先生,我从您刚才的话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
我以后不再彷徨了,我心中的那个计划,我决定暂时放弃,先想想怎样能积累一些必要的家产,这样我才能体面地教书。”
之后我们都友好地握手,便分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他循循善诱地教导我,就像慈父一样。很快,我就被他说服了。我已经成熟了,对生活中的痛苦和不平能够完全承受了。几个月以前,我找到了一份去布瓦蒂埃①代课的工作,主要是教授动物学。
工资很少,扣除搬家的费用后,每天剩下的钱还不到3法郎。这笔收入还要用来维持7口之家的生活。这份看上去十分体面的差事,我赶紧谢绝了。
不,科学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如果我们这些平庸的人能派上用场,怎么也得让我们生存下去啊!如果它在这方面无能为力,那至少也要让我们到大路上敲碎石子。啊!的确,我已经变得成熟了。当那位正直的人把他的痛苦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已经把残酷的现实看得很清楚了。我讲述的是过去发生的故事,一点儿都不久远。从那以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当树上的梨子成熟的时候,我却已经过了采摘的年龄。
现在,为了摆脱督学曾经给我指出的,也是我个人经历已经证明了的现实的逆境,我应该怎么应对呢?我将会做工业化学的工作。上公开课的那个圣马西亚教堂,是一个仪器还比较齐全的宽敞的试验室,我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呢?
茜草工业是阿维尼瓮最重要的工业。农田里生长的茜草在经过工厂的加工后,就变成纯而浓的茜草燃料。我的上一任教师做的就是这个工作,并且能从中获得很好的收益。我决定步他的后尘,把他留下来的罐子和炉子等十分昂贵的工具也派上用场。好了,下面就开始做吧。
我应该研制什么样的产品呢?我决定把茜草的主要成分茜素从染料中提取出来。茜素就蕴涵在茜草根部庞杂的物质中,而我做的就是分离的工作,最后得到一种非常纯净的染料。这种染料能直接用来染布。这种方法与古老的印染业不同,相比之下,它更快捷。
如果一个问题能迎刃而解,那你就会觉得它再简单不过了;但当问题需要我们费一番心思去解决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往事总是不堪回首的!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绞尽脑汁,耗费了很多精力,也不知自己耐心地做了多少次试验。即便是这样,在整个过程中,我的信念一点儿也都没有动摇。如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我就不会罢休。很多次,我在教堂里沉思默想;很多次,我在教堂里做着美梦。当我的方法被试验推翻的时候,我感到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挫折。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古代的奴隶,为了积攒一笔赎身的费用,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坚强奋斗。虽然前一天失败了,但不要紧,我会用第二天的成功来回应它。可是,第二天也和往前一样失败了。不过,有的时候,我也会取得一点儿成绩。
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松懈,仍然继续往前走。我的雄心,是不可征服、不可超越的。
我能不能成功呢?可能会吧。现在我终于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借助一种既实用又不是很昂贵的方法,我得到了纯净的并且体积很小的浓缩染料。这种染料不管是印还是染,效果都很不错。我的这种方法开始在一位朋友的工厂里得到了大规模的应用。还有几家印布作坊在采用了这种染料之后,也都很满意。未来终于向我露出了微笑。我看到了出现在阴霾天空中的那道玫瑰映染的云霞。那笔小小的财富,我终于快要得到了。有了它,我才能从事高等教育。等摆脱掉这种不堪忍受的饥饿痛苦以后,我又可以在昆虫中间安安心心地生活了。化学工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事情的成败,最终给我带来了喜悦。其实,在两年以前,我就曾经看到过希望,感受过欢乐。
那天,学校来了两位视察工作的督学,其中一位分管文科,一位分管理科。视察过程中,还要审查行政文件。这些工作都结束以后,教员们来到校长办公室,因为这两位大人物要在这里做指示。最先发言的是分管理科的督学。
他那天说的话,我都不愿意再去回想。对他来说,发言只是在例行公事而已,一点儿都不生动,更没有激情。所以听完之后,也许一转身就忘记了。更准确地说,不管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都是在活受罪。这样的讲话,我以前听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下面就是分管文科的督学发言了。他刚说了几句,我就感觉到和上一个有明显的不同。他讲话的时候,慷慨激昂,充满热情,语言生动活泼,丝毫不落俗套。他的思维是跳跃的,这思维一直在父爱哲学的天空中翱翔。我在下面洗耳恭听,并且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的讲话不是行政上的说教,而是充满热情的演讲。他具有擅长说话的艺术,所以才那么吸引人。我在学校工作了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激动人心的讲话。
从会议室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加快了。“真是很可惜”,我心想,“我是从事理科工作的,无缘和这位督学先生进行进一步的联系,我觉得我们应该是最好的朋友。”于是,我向那些消息比我灵通的同事打听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我终于知道,他的名字是维克多·杜雷。
两年后的一天,我正在蒸馏罐之间视察。因为在平时的工作中双手要经常接触那些红色的染料,所以变得红彤彤的,就像是煮熟了的龙虾蟹爪一样擦不掉。正在这时,我突然看到有一个人走进了圣马西亚的作坊。一看到他的身影,我的记忆一下子就复活了。我相信自己没有认错,就是他,是那位督学先生。他那天的讲话让我那么激动。
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是公共教育部部长,人们称呼他为“阁下”。这个称谓词一向都很虚浮,但今天在这里终于名副其实了。这位担任要职的部长游刃有余,我们都从心眼里深深地敬佩他。他既谦虚又勤勉。
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在阿维尼瓮停留的最后的一刻钟的时间了。这短暂的时间我想单独和您一起度过,也好从正式的仪式中解放出来,在这里好好地放松一下。”
获得这样的殊荣,我感到局促不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请他原谅自己没有穿外套,我那双龙虾爪似的手,一直背在身后不敢伸出来。
“您没有必要道歉,我是专程来这里看望你们这些劳动者的。工人穿着带油污的工作服,比穿其他任何一件衣服都好。我们聊一聊吧。您现在正在做的工作是什么?”
我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自己的研究课题,并将生产出的产品拿给部长看,还在他面前做了一个用茜红印染的小试验。我的试验室里缺一个玻璃漏斗,而这在蒸汽室是应该配备的。我完成试验靠的只是一个简陋的圆底器皿。试验刚刚做完,这个器皿还在沸腾着。试验最后的成功,以及我用的这个简陋的器皿,让部长着实感到惊讶。
“我要给您提供帮助,”他说道,“您的试验室需要购置什么设备?”
“什么也不需要,部长先生,我不需要什么,遇到困难的时候想点儿办法,我现有的工具就足以帮我解决问题了。”
“什么?您什么都不需要!我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了。
其他的人都会向我提很多要求,还总是说他们的试验室缺少很多设备。而您呢,如此清贫,竟然不让我提供帮助!”
“不是这样,有些东西我是很愿意接受的。”
“那您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能不能让我荣幸地握握您的手?”
“来,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握握手,十分由衷地握手。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还能做点什么呢?”
“巴黎植物园在您的管辖范围之内,如果有鳄鱼死掉了,请他们留一张皮给我。然后我把草放在里面,塞得满满的,再挂在拱顶上。
有了这样一个装饰,我的作坊就能够和巫师们占卜的神秘之地一比高低了。”
部长看了看周围,上下打量着这个大殿,还看了看那个尖顶。
“您这个主意还真是不错。”说完,他就被我刚才说的俏皮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终于认识您这个化学家了,”他继续说,“以前我知道您是一个博物学家和作家。有人向我说起您的小昆虫,但我恐怕没有时间看了。看来,这次又要带着遗憾走了。还是等下一次吧。快到出发的时间了,您能陪我到火车站吗?就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边走,一边聊。”
我们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聊着关于昆虫和茜草的话题。我原先的羞怯感一点儿都没有了。如果在我眼前的是一位骄傲自大的蠢材,那我一定不会说一句话。但这位才智卓越的人所具有的坦率和真诚,则让我对答如流。我和他聊了很多话题,比如我在博物学方面做的研究,想当教授的想法,怎样与艰苦的命运进行抗争,以及我的希望和担忧。他一直给我鼓劲加油,并和我一起畅想更美好的未来。啊!火车站的人真多啊!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的背是佝偻的,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田间劳作的见证。她谨慎地伸出自己的手,向我们祈求施舍。部长先生从兜里搜出来一个两法郎的硬币,放在老太太的手上。我多么想也给她两法郎,但我囊中羞涩,兜里和往常一样是空空的。我走到这位老太太面前,用嘴贴着她的耳朵说:
“您知道这恩赐是谁给您的吗?他是皇帝陛下的部长。”
那位可怜的老太太十分惊讶,她上下打量着这位十分慷慨的大人物,又看看自己手上那银白色的硬币,然后目光又转向这位慷慨的大人物。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啊!“佩卡伊尔!”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她朝部长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走开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上的硬币上。
“她在说什么?
”杜雷问我。
“她在说,祝愿您健康长寿。”
“‘佩卡伊尔’的含义是什么?”
“是一首诗,表达的是人们内心的感激之情。”
我也在心里默默念着这朴实却真诚的祝福。
有人向他伸出手乞讨的时候,他能停下来,并给予她一定的施舍,那他的灵魂中就有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比做一个部长所需要的才能更加可贵。
我们很快走进了火车站。他说过我们两个人会单独在一起,我非常自信地和他走在一起。啊!如果早能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事情,我早就匆匆告辞离开了。现在我们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这时想要溜走,已经太晚了。我告诉自己,要尽量表现得镇定一点点。少将和他的将军走过来了,还有省长和他的秘书,市长和他的助理,科学院的督察和优秀教职工代表也走过来了。这些欢送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面对着部长。我站在他的旁边。
按照惯例,接下来就是一阵阿谀奉承、鞠躬行礼。但善良的杜雷在来我的试验室时,暂时把这一切都忘了。
墙角窝里的狗正在向圣克罗
致意,还不忘向身边的小人物鞠躬。
我感觉自己有点儿像圣克罗的狗,面对着眼前这些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权贵。我看着他们,把自己被染红的双手藏在身后的宽边呢帽下面。
正式的礼仪性问候结束了,接下来的谈话并不热烈。部长把我藏在背后的手抓住,很轻地拉着。
“让这些先生们看看您的双手,”他说,“他们会因它而骄傲的。”
我用胳膊肘在下面推挡着,但没有用。我只好顺从了,伸出了自己那一双龙虾爪似的手。
“这是工人的手,”省长的秘书说,“这是一双真正的工人的手。”
那位将军看到我和部长这样身份显赫的人在一起,有些愤怒,但他还是附和着说:“是的,这是一双工人的手。”
部长反驳说:“我很希望您也有一双这样的手。我相信,这双手将推动我市主要工业的发展。就是这双手,不但对化学试验十分精通,而且还能十分灵巧地握住鹅毛笔、铅笔、放大镜和解剖刀。想必各位还不认识他,我十分乐意将他介绍给你们认识。”
这时我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幸运的是,开车的铃声响了。我向部长道别后,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他因刚刚给我开的善意的玩笑而微笑着。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人群中传开了。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因为那个宽敞的火车站大厅里,怎么会有秘密呢?但通过这次事件,我也领教了权贵的庇护所带给我的巨大的烦恼。在大家看来,我是一位能呼风唤雨的要人。那些求助者把我纠缠住了,有人要开一家烟草店,有人要为上学的儿子申请助学金,还有人要求再增加一份补助。他们认为,只要我提出要求,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
人们简直是太天真了。脑子里充满幻想,竟然让我去提要求!但我相信,他们最终会发现我只能帮倒忙。我承认自己有很多的怪癖,但这种嗜好我确实没有。我把那些不速之客撵走了。我的谨慎他们一点儿都不能理解。部长曾经有意为我的试验室提供帮助,但我却跟他开玩笑说,要一张鳄鱼皮挂在拱顶上。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还不定会怎么说我呢!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大傻瓜。
6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部长办公室的要召见我的信。我猜测可能是要让我到一所重点高中当老师,但我请求还留在原来的学校,还和我的冶炼炉以及昆虫待在一起。但第二封信很快就来了,甚至更急迫。因为部长还在上面签了名:“速速来此,要不然我会派宪兵把您抓到这儿来。”
我一点儿搪塞的理由都找不到了,24小时之后,我来到了部长先生的办公室。他非常和气地和我握手,然后拿起一份导报让我看,还说:“你看看上面这篇文章,您可以不要我的化学仪器,但不能连这个也不要。 ”
我看着他的手指向的那一行字,发现荣誉勋位团里列有自己的名字。我一下子惊呆了,语无伦次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来,到这边来,”他说,“让我拥抱您一下吧,现在我就是典礼的主持人,我们两个人之间举行仪式,这样更合您的心意吧。我了解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亲自为我别上红綬带,还吻了我的双颊。他还让人发电报给我,好让我的家人都知道这件光荣的事情。这个早晨多么美好而难忘啊,我和这位杰出而伟大的人物单独在一起。
这枚金属徽章和装饰的綬带带有很大的虚荣性,这一点我心里是清楚的。特别是当荣誉因为不正当的手段被破坏的时候,情况就更是这样。但是,对我来说,这条綬带是无比珍贵的。它是一个非常珍贵的纪念品,而并非我用来炫耀自己的简单物品。我非常郑重地将它藏在衣橱的抽屉里。
桌子上放着一包厚厚的书,这是与科学发展有关的报告集,是前不久刚结束的1857年万国博览会的资料汇编。
“这是送给您的书,”他继续说道,“把它们带回家,有时间您就翻翻,我想您一定会非常感兴趣。这里面还有一些与您研究的昆虫有关的资料。这是您的路费补助,您也带回去,我强加给您的旅行费用,不应该由您来承担。”
说完,他交给我一叠1200法郎的钱币。我一直推辞,但没有用。
于是我提醒他自己的路费用不了这么多钱,而且他的拥抱和那枚别针的价值,这点路费是远远比不了的。但他仍然坚持要给我:“您拿着吧,我和您说,您要不拿着,我就发火了。除了这个,您明天和我一起去参加皇宫举行的学会招待会。”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看我因为皇帝接见而没精打采的样子,他说:“您不要想从我这里逃走,我在信上说的那些宪兵,您可要当心一点儿。进来的时候,您已经看到他们了。那些戴着皮高帽的人就是。您可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为了防止您从这里逃跑,我要您和我一起乘车去杜伊勒里宫。”
到了第二天,我和部长一起乘车前行。一些穿着短裤和带有银环皮鞋的内侍将我引进杜伊勒里宫的一个小厅里。他们的服装很奇怪,走起路来步伐也很不自然,我感觉他们很像金龟子,但他们没有鞘翅,只是穿着大燕尾服,颜色是牛奶咖啡色的,背部中间的图案是一些横放着的铜钥匙。我进来的时候,20几个来自各地的客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们中间有探险家,有地质学家,有植物学家,有档案学家,有考古学家,还有史前燧石器收藏家。总之,一般来说,这些人代表着外省的科学发展情况。
皇帝陛下来到了会见厅,他的穿着十分朴素,只是戴着一条交叉的波纹织带,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华丽装饰。他看上去也一点儿都不威严,似乎和别人没什么区别。他身体有些胖,留着长长的胡子,眼皮半垂着,一副像是在打盹的样子。他走过来,部长向他介绍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所从事的工作。皇帝和每个人都会说几句话。
他走到大家身边,会了解到很多情况。这其中包括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玻璃、拉加斯科涅的山丘、墨洛温王朝时期的契据、撒哈拉的植物、甜菜的生长情况、柯雷西亚凯撒的战壕,等等。皇帝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问了我一些关于芫菁完全变态的研究情况。在回话的时候,我很紧张,所以有些失礼,以至于把“先生”和“陛下
”这两个称呼搞混了。
令人担心的一关好不容易过去了,皇帝继续接见我后面的人。我感到很荣幸,能和皇帝进行5分钟的谈话。但我并不希望这样的荣幸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会见结束之后,大家又开始互相寒暄,过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离开了。为了款待我们,部长设了午宴。
部长让我坐在他的右边。这是一个特殊的礼遇,对此,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坐在部长左边的是一位很有名的生理学家。与其他人一样,我也谈天论地,甚至和大家聊起了阿维尼瓮大桥。坐在我对面的是部长的儿子。他用大家在上面跳舞的那座桥和我开着善意的玩笑。
我说自己急切地想再一次见到百里之外都是香气的山丘和上面满是蝉的灰色橄榄树。对此,他一直笑我。
“怎么!”部长说,
“难道您不去参观我们的博物馆和收藏品了吗?里面的很多东西都特别有趣。”
“我知道,部长先生,我很想去参观,但我更想回到充满乐趣的田野博物馆去。”
“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明天就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我在巴黎待的这段时间太烦了。置身在滚滚人流之中,我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这种感觉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所以,我打算离开,这个主意已经打定了,说走就走。
回来和家人在一起,我感到异常的轻松,异常的快活。我的心灵深处都是自由的,甚至发出轻快的叮当声。那个好像救星一样的工厂很快就会建立起来,并有着光明的前途。一点儿都不假,我会得到那笔并不丰厚的收入。有了它,我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大学当一名讲授动物和植物的教师。
但是,这笔赎身金你却得不到了。这意味着你的身上将永远戴着奴隶的枷锁。你的钟发出的声音虽然悦耳,但却是不真实的。在工厂还没有走上正轨的时候,我听到了不好的消息。最初的时候,有点捕风捉影,只是有这个可能,还不是很可靠。但后来,消息被证实了,甚至已经变得不容怀疑。人造的茜草染素已经被化学家找到了,在试验室里配置出的那些染剂,在我们这个地区的农业领域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是这项成果,使我的成果和希望化成了泡影。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太惊讶,因为人造茜素的研究我自己也亲自尝试过,而且还了解了很多与之相关的东西。我甚至曾经作出过预测,在不远的将来,田间的劳动将会被蒸馏瓶的作用所取代。
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现在我能做什么呢?换一根新的杠杆,再一次去推那块西绪福斯巨石,看能不能从墨水瓶里吸取有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在茜草罐中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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