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肮脏的毡帐,拥挤的箱笼,空气中漂浮着古怪的恶臭味……
小四睁开眼,面对着这陌生的一切,在瞬间的茫然以后,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冷,无止尽的冷……即使是身处在暖和的棉被里,她仍然下意识地将身子瑟缩成一团。
被族人逐出部落已经半年了,草原由葱郁变成雪白。如果在下雪前她离开草原到汉人呆的地方,也许要容易生存一些。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宽广温柔得像母亲的大草原。
“醒了,小姑娘?”
一张黝黑而沧桑的女人脸出现在她上面,没有笑容,眼中的麻木让小四莫名地害怕。她突然想起昏迷在雪地之前,自己是在一个游民的帐篷群外围徘徊。
“吃点东西吧。”没有等小四回答,女人已自作主张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另一只手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到她面前。
小四确实饿得狠了,也不客气,接过来捧着就喝。
女人似乎习惯了这种情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又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你要不要跟着我们?”一个漫不经心的问题。
小四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还想活下去,她才十二岁。
“我叫依娜,以后你就叫雅安了。”在小四点头的同时,女人不容反驳地给她另取了名字,连她的真名甚至也无意问起。而过去的东西,问起来确实也没什么用处。
雅安。小四的眼睛闪了闪,怔忡地看着干净的碗底,心中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
长到这么大,她才有自己的名字……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再也不用被人叫焰娘了。
“又添一张嘴,这日子真不好过啊……”依娜自言自语地抱怨着,手中骨针却麻利地补着一件破旧的羊皮小袄,那是准备着给眼前的女孩子穿的。
小四瑟缩了一下,被人嫌弃的感觉让她差点逞强地说出离开的话,但是一阵冷风灌进破隙的帐篷,立即唤起她在冰天雪地里流浪的可怕回忆。
就算没有了自尊,被人讨厌,也要活下去。那一刻,她咬牙对自己说。
等到春天来临以后,小四才知道,即使跟着依娜,想要活下去,依然不容易。
当那支如火焰般的舞蹈跳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热情仿佛都被点燃,随着有节奏的铃铛清响及鼓点声,在悠扬的骨笛催促下,扭动起自己的身体,踏起了奇异的舞步。
场中女子一袭火衣,体态妖娆,发结双辫,眉挑眼勾,竟是摄人心魄。
青蓝的天空,葱郁的草原,肮脏而破旧的游民帐篷,这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人们的激昂,连牛羊也跟着喧闹欢腾起来。
一曲舞罢一曲响……
篝火燃起,火上架起了刚宰杀的肥羊,欢庆的夜才要开始。
微促的喘息声从火光无法照到的帐幕阴影中传出来,带着难言的暧昧。
“怎么,想要我?”女子娇媚的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挑逗,尾音似有意若无意地拖长,撩人之极。
“想……”几乎是立即的,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回应,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女子格格地娇笑起来。
“如果你能追到我,我就给你。”随着诱人的承诺响起,阴影中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火衣双辫,竟是之前那妖娆的舞者。
女子像只小鹿般灵巧地穿梭于忙碌的人群中,不时与擦身而过的人们招呼笑语。
紧随着她而出的是一个身形壮硕高大的英俊男人,散发布衣,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追着女子的身影,转眼湮没于人群中。
她怎么可能让克格勃抓到!雅安狡黠地想着,扒开长长的苇草,钻了进去。
当克格勃亲吻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身体无法接受他。自从她满十四岁开始,依娜就在劝说她早点找个人嫁了。依娜说她模样太招人,迟早要惹出祸事来。她自然知道,可是她血液中流动的野性与狂热,只执着于能让她心动的男人。而到目前为止,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雅安……雅安……”克格勃的叫喊声远远传来,雅安不由屏住气息,悄然往苇草深处藏去。
用这种方式拒绝他,只是不希望他用强迫的手段逼自己就范而已。克格勃是游民首领的儿子,早就垂涎于她,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只有她吃亏的分。
夜幕早已降临,苇草丛中阴暗之极,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雅安并不害怕,因为这片苇塘她早已熟悉,知道哪里是水泽,那里是实地。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在周围寻找可让自己得到暂时放松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她还没走到自己的目的地,便被一个突然蹿出来的高大黑影悄无声息地扼住了脖子带进怀中。
“出声就扭断你脖子!”沉哑的男声在她耳边威胁,不是她所熟知的声音。
且不说雅安并不想出声惹来另一只狼,只是男人铁钳般的手已卡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雅安……”克格勃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也分开草寻了进来。
雅安被捏着脖子拖着往后悄然移动,除了双手无助地攀住男人坚硬的手臂以缓和被掐的难受程度外,根本无力反抗。背心可以感觉到的炙热温度,如同那掐着她脖子的手一样,身后男人体温高得几乎要灼伤人。
在初时的恐慌过后,雅安恢复了冷静,感觉到自己暂时没有危险,毕竟以男人掐着自己的力度及那行走间的灵动看来,想要杀她简直是易如反掌,而他显然无意那么做。
难道他也对自己图谋不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雅安觉得有些可笑,心中并不是如何惧怕。大不了被他占了便宜,就当被蚊子咬一口吧。
正寻思着,克格勃呼喊的声音却渐渐远了,看来没走几步又退出了,显然不敢在这黑不见光的时候闯入得过深。
胆小鬼!雅安在心中不屑地轻嗤,精神转眼便集中到了钳制住自己的人身上。除了自救,她似乎别无办法。
她试着挣了一下,卡着她的手臂立时收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直到她安静下来,那手才又稍稍放松。
野地里除了风吹动苇草发出的沙沙声,便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谁也没有再动。
又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的另一只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由上到下,没放过一处地方,雅安无法反抗,只能闭上眼忍耐着,默默地等待着他放开自己脖子的那一刻。
但是当那只手终于放开她脖子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锁骨已被扣住,人被按坐在了男人的身边。
喉上的压迫消失,大量的空气灌入,雅安控制不住按着喉咙俯下身剧咳起来。
男人并不制止,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手指似铁钳一样抓着他的猎物。
久久没有等到男人进一步的举动,雅安反而奇怪起来,转过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长相。但是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夜色渐深,天上又无月,除了黑漆漆的轮廓外她压根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什么人?”男人开口,声音冷如寒冰,但雅安却敏锐地捕捉住其中隐含的疲惫。
“我……咳咳……我是雅安。”没敢犹豫,雅安立即回应,可能喉咙受了创,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废话!”男人低叱,按着雅安的肩站了起来,顺带提起了她,动作并不似开始的灵动,显得有些迟滞。他低喘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下,便靠在了雅安身上,似乎连支持起自己也困难。
“喂……”雅安撑不住他的重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去,忙伸出手抵向他胸口,谁知竟摸了一手的粘腻。
男人一声闷哼,手指在雅安颈后某处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雅安只感到头皮轻微地一麻,也没其他异样,只道他是不留意碰到的。
“你去给我拿吃的和水来……还有,”任着雅安将手按在自己身上,男人几乎是触着她的耳朵吩咐,喷出的气灼烫之极,“不要打别的主意……我用手法封了你的玉枕穴,你如果不在半个时辰里回来,或者带人来,就别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说到最后,男人的额头无力地在她肩上搁了片刻,然后蓦然松开她,自己再次跌坐在地。
雅安怔了一怔,无意识地退后几步,而后突然回过神,掉头就跑。
苇草拂过面颊,夜风在耳边呼啸,雅安飞快地跑着,这个时候才感到巨大的后怕。
谁知还没跑出,一阵昏眩,人已扑倒在地,好一会儿方才清醒过来,蓦然忆起男人的警告,知他非虚言恫吓,心中不由充满了恐惧。
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除了黑森森的芒草外,自然什么也看不到。手脚都被擦伤了,刚刚昏眩的感觉还残留着,这一次她再不敢奔跑,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
人们仍然在为首领嫁女儿狂欢,唱歌跳舞,喝酒喧嚷……一切与之前没有两样,不同的是,她自己已在鬼门关前徘徊。
小心地避开人群,雅安从帐篷阴影中绕着回到自己的营帐外,没想到克格勃竟然守在那里,显然是打算守株待兔。不由一阵厌烦,想到如果不是他的纠缠,自己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窘况。
心中虽然怨怪,可是毕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地不让他发现自己,悄然绕到了宿帐的后面。在厚厚的帐壁某处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揭起一块帐布,现出一个可容人通过的小洞来。流浪这些年,她早学会为自己留条后路。
帐内黑漆漆的,依娜和妹妹们都不在,雅安摸黑在地毡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等稍稍平静下来,才起身去摸水袋和驼肉干。她不敢点灯,怕火石敲击的声音引来克格勃,另生枝节。
再次回到,雅安不是不害怕的。风吹动苇浪,沙沙的响声如同鬼蜮一般,她突然怀疑起自己开始是不是糊涂了,怎么会往这里面跑?
“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循着开始的方向往里走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那人,雅安心中忐忑,不由开口低喊起来。
没人回应,除了苇草摇动的声音外,只能听到野虫的叫声。雅安有些急了。如果他……他不在了,她要怎么办?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你别害我啊……”想着自己不明不白就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她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里!”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再次听到了那个男人冷漠的声音,雅安差点没喜极而泣。
男人换了藏身的位置,显然是在确定了没人跟着她才出声的。接过她带来的肉干和水,他并没有立即开吃,而是突然伸手捏住雅安的双颊,迫她张开嘴。
雅安只觉一样东西落进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反应,已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啊……”男人松手,她下意识轻呼出声,“你给我吃了什么?”
男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在她后颈上轻拍了一下,雅安感到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脑突然一清,连呼吸似乎也顺畅了许多。
“用我血喂的蛊。”黑暗中缓缓响起的声音像是催命的鬼符。
雅安浑身寒透,颓然坐在地上,沉默下来,耳边响起男人喝水的声音。
在他们游民中有这样一种传说,用人血喂的蛊,被种蛊之人的生死与养蛊之人生死相连,也就是说,如果眼前的男人死了,她也要活不成。
“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许久之后,她幽幽地问,连愤怒也觉得无力。
仿佛听到了一件可笑之极的事,男人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得呛咳起来,可是笑声空洞而冰冷,让人听得心中寒意直冒。
“女人……”低低的两个字,透出明显之极的轻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没有回答雅安的问题,男人反问。
“你还没回答我……”雅安微弱地抗议,却仍在瞬间的沉默之后,回答了他问话:“这里是远阜,我只是一个坦那人而已,你放过我吧。”坦那人是流民的另一种称呼,他们为了生存,四处游荡,偷蒙拐骗,无所不作,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类人。
男人闷哼了声,淡淡道:“在我平安离开此地之时,自然会给你解蛊。你最好祈祷我不会死在这里!”
雅安欲恼不能,怒极而笑,站起身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他是真的下了蛊?凭什么相信他平安离开之时会放过自己?
“你可以不相信。”男人并不阻止她,苇草被压倒的声音响起,他似乎躺了下来。
雅安恼恨地一跺脚,转身就走。只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