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知道燕云心中还抱着期待,所以才没离开京城。只是,她们谁也想不到这个期待会来得那么快。
临时的木棚还没搭好,人就来了。
莫九正在专心地将相邻的木板嵌在一起,一辆马车穿过脏乱的土道,停在门前。原本还坐在门口帮莫九补衣服的燕云突然站起身,跑进了屋内,将门紧紧地关上。
车帘掀起,一先一后下来两个人。莫九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会。来的来,走的走,人生便是如此,不值得她分外关心。
“云姑娘,快开门,王爷亲自来接你了。”门被拍响,一个少年的声音道,语气温和平缓,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里面半晌没有回应,炎热未散的傍晚除了邻里嘈杂的喧闹声外,便是莫九始终没停过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敲打声。
“云儿……”等了片刻,男人忍不住低唤。原本一直在耳边响着的敲打声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
屋内响起啜泣声,“你、你……不是不要我了……”燕云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板另一面传过来,有着让人心怜的委屈。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都是我不好,你跟我回去吧。”男人轻笑哄道,声音中的宠溺和温柔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燕云站在里面,一脸的梨花带雨。男人叹了口气,踏步入屋,将她拥进怀中。
敲打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等两人从屋内出来,夕阳已经落了半个到屋宇下。莫九不在,只有那个与男人一同来的少年站在门前空地上。
“青锋,莫大哥呢?”燕云问少年。
“云姑娘是说刚才在这里修木棚的那位壮士吗,他拿了斗笠和葫芦出去了。”青锋恭敬地回答。
“是吗……”燕云有些失落,“不能跟他道别了。可是,得跟他说一声,木棚不用再搭了……”
男人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黑眸掠过一抹不悦,但很快便敛了去。
“青锋,放两张银票在桌子上算是道谢。”他开口,不以为然地道,“木棚搭不搭随他高兴。”说着,就要牵了燕云往马车走,不想眼角余光竟扫到屋檐角落的一盆花,身体顿时僵住。
控制住往那个方向走近的冲动,他缓缓吐出口气,状似无意地问:“云儿,那个人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莫,名字他没说过。”燕云应,不疑有它。
男人紧了紧空着的左手,淡淡道:“你怎么遇上他的?”
燕云大略说了,担心男人误会,赶紧又补充道:“这个木棚是莫大哥打算搭给我住的……这两天,他都是傍晚出门,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是吗?他竟然亲手为你搭木棚……”男人低吟,唇角扬起,带上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杀机。
“爷,你生气了吗?”那一刻,燕云突然觉得男人一下子离自己好远,只道他气自己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心中忍不住为他罕见的嫉妒而窃喜,却又不免忐忑,害怕他会不利于莫九。
“没。”男人笑了笑,神色间不见异常,“我们走吧。”
拉上门,三人两前一后地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随着马鞭在空中划过的呼啸声响起,马儿拉着车的的远去。
城西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下满天的红霞。
莫九将身上全部的铜板换了酒。
坐在枫树上,她喝着酒,看那辆熟悉的马车从外面归来,看顺亲王府燃亮灯火,仆役奔走忙碌。
阿九,等我来接你。脑海中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她吃吃而笑。
她等了,不过等到的却是他来接另一个女人。他不再是她的阿夜,她不该来这里。
仰头灌了口酒,她冷眼看着一条人影从王府的院墙中飞跃而出,落在树下,然后往巷道的另一头疾驰。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而她,恰恰知道得太多了。知道顺亲王被一缕魂魄附体,知道夜陵的所在以及出入之路,知道鬼魂有妻……所以,正如他曾经对她说的那样,应该早早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不是一路跟到这京城来。
这酒好烈……莫九捂住嘴一阵闷声呛咳。抹去眼角被呛出的泪,她低笑了声,只因想到白日燕云梨花带雨的样子。自己……不算女人吧。
扮男人太久,很多时候连她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无妨,无妨……这样就很好。她微笑,向后靠在树丫上,目光有些迷蒙。
风过,树叶沙沙地响,枫香混在酒味中,浸染出夏夜的醺意。莫九半合上眼,不是很专心地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
战乱,饥饿,鲜血,杀戮……人生太短,一眼看尽,唯一值得回味的竟是那夜的月下牡丹以及花畔人侧脸回眸间的矅矅光华。
半壶酒祭半生人,酒罢,念罢。
摇了摇空空的酒壶,莫九无奈叹气,将葫芦系在腰间,然后从树上滑下,步履不稳地往回走,再没回头看顺亲王府半眼。自此夜起,它于她来说仅仅只是一座华丽的毫不相干的建筑物而已。
子时方过,除了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便只有不时响起的狗吠声搅动夜的宁静。
出乎意料,木棚内亮着灯光。
莫九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想不明白燕云为何没走,难道是留下来跟自己道别?她笑了下,没进屋,而是脚步踉跄地走到牡丹前面坐下,靠着木板墙小憩。
“阿九。”恍若幻觉,她听到了久违的温柔呼唤。
睁眼,千祗夜的脸出现在眼前,有着喜,也有着悲伤。
“阿九。”他伸出手,想要碰触莫九,黑眸中情绪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说。
莫九微偏头,举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是谁?”她眼神迷惑,不知道是幻是真。
千祗夜颓然垂下手,“阿九,我……阿九……”反反复复,他只吐出这两个字,想解释,却无从可说。
这是第一次,他失去从容。莫九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阿夜。”
“嗯。”千祗夜眼睛一亮,一扫之前的颓丧,扑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我是,我是。”
莫九没有挣扎,透过薄薄的衣料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以及力道,而不再是一缕阴寒。那一刻,她心中竟浮起莫名的感动,连带心中的无奈亦化去不少。似乎,只要他好好的,便足以感谢老天的厚待。
“你怎么来了?”如果他白日没来过,她想她会说你终于来了,而不是疑问。她知道自己是在意的,在意到打算放手。她不和女人争,她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让人选择的地步。
千祗夜闻言突然忆起自己为何会来,身体不由一僵,慌忙退后,急道:“阿九,你快拿绳子将我绑住,咱们再慢慢说。”
莫九微愕,没有动,“你是来杀我的。”她陈述心中所预感到的事实,语气奇异的平静。
“我,不……”千祗夜脸色微变,踉跄退了几步,顿了片刻,而后缓缓站起,目光中的急切与激动敛去,代以冷漠的寒光,“没错,本王早劝过你把自己藏起来,你不听,现在须怪不得本王。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阿夜,我想放弃了。”莫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轻轻道。她知道他在附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不想为他招来麻烦,所以只打算静静地守候。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再,身边又有了着紧的女人,她想她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千祗夜神色凝住,而后冷哼一声:“那么连命一并放弃吧。”话音未落,蓦然举掌击向她。
莫九苦笑,明知他不是以前的阿夜,可是当看到他真的要杀自己,心中仍然免不了酸痛难当。就在她提起精神打算闪避的时候,只见眼前银光一晃,千祗夜已经闷哼着倒退两步,随后稳住。
透过屋内射出的昏暗光线可以看到,他原本打向她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血滑过手背,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握着一把锋寒的短刃,微微颤抖着。
“阿夜!”莫九一惊,赫地站了起来。
千祗夜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莫九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挣扎和痛苦,然后又回到漠然。冷冷地盯着自己握刀的左手,良久,他的唇角浮起淡淡的讽笑。
“蠢人,她有什么好?”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人听,“比她美丽高贵的女人唾手可得,杀了她,本王才可以高枕无忧啊。”
莫九皱眉,心中隐隐约约抓到了点什么。
“你需要止血……”她开口。
“闭嘴!用不着你管。”千祗夜不悦地打断她,感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紧地握着短刃,没有丝毫松开的打算,不由烦躁不堪,对于自己受伤的右手反而毫不在意。
“好吧,既然不能杀她,但必须将她带回王府,以免别生事端。但是,本王是决不会娶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为妃的。”说完这句,他左手终于松开,短刃“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看着这一幕,莫九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同时也明白到自己再也无法放下。因此,当千祗夜命令她跟他走的时候,她并没多言。
莫九被安排在了一个清静的院落中,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还有两个使唤丫环。千祗夜并没亏待她,除了不准她出院门外。事实上,这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软禁。好在她素来随遇而安,也不觉得如何坏。
即使进了顺亲王府,能见到千祗夜的机会也没比在外面时多。莫九不焦不躁,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丫环势利,只道她不过是一个吃闲饭不受重视的乡下人,时间一长便也跟着懈怠起来。不仅常日见不到人影,便是端饭送水之类的事也是有一次没一次的。莫九无奈,不得不当着她们的面“不小心”劈坏了张桌子,宰了只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中的猫,烤了当晚餐。
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饿。自劈桌烤猫事件之后,那两丫头虽然仍常常不见人影,但是一日三餐却是不敢再怠忽了。
院子不大,平日没什么人打理,直接导致花瘦木弱,杂草茁壮。但是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很得莫九欢心。如同以往那样,她喜欢坐在树上,从那个位置看顺亲王府比在外面的枫树上看得更远更清楚。
亲王府有高阁有平湖,亦有竹林和深院,是她过去无法想象的广阔与奢华。只是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比不上那山野间的风月。而山间的风月,却又比不上那个人。
每每想到此,莫九都只能无奈苦笑。
时间静淌,不知不觉便过了十来天。闲来坐在阶前晒太阳,看云卷舒花开落,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在嶂山的日子。
那一日自清晨起便一直在下雨,莫九过了午,在身上搭了件薄衫,歪在窗前的凉席上小睡。醒来时,便发现千祗夜侧卧在身边,正睡得沉。注意到他眼下眉间的疲倦,她静静地躺着,没扰他。
千祗夜醒来是因为莽撞闯进的丫头春芽。莫九很喜欢春芽这个名字,这让她总是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家乡,所以面对两个丫头的暗地使坏,她也就是装着无知,能容则容了。
一般除了吃饭时间,她们是不见人影的,这一日不知怎么会突然出现。因此,当看到屋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的时候,春芽发出了惊愕的叫声。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声,却已足以惊醒千祗夜。那一刻,莫九有些恼怒,扫向呆呆站在那里春芽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让小丫头不由打了个寒战,失措地逃了出去。
“阿九。”耳边响起千祗夜有些含糊的低唤,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
莫九眼神微柔,嗯了声,却没说话。
“阿九,我真怕会伤害你。”千祗夜收紧手臂,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间,闷声道。
莫九不问他话中的意思,抬起手摸了摸他曾经受伤的右臂,“好了吗?”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她,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嗯。”反握住她的手,千祗夜眼神郁闷,“阿九,可能受到这具身体的影响,我的性子有些不大对劲。平日里便像是另一个人一样,想法和做法与我本身的行事作风完全不一样,但我又知道那确确实实是我……”正是因为此点,他才觉得自己异常不可饶恕,竟然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莫九闻言笑了起来,“那可麻烦了,那一个你好像不是很待见我啊。”
千祗夜收紧手臂,郁郁不乐。
莫九又笑,“我等你。”无论是抱怨,还是安慰都改变不了事实,她不喜欢说废话。
果然,话音方落,千祗夜便已展颜。
“阿九,能这样抱着你,真好!”鼻子在莫九耳后蹭了蹭,他咕哝了一句,似乎倦极,又沉沉睡了过去,抱着她的手却没松开。
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陪着继续睡。
待到千祗夜再次醒来已是傍晚,雨早已停了,屋檐水正滴滴答答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然后顺着叶脉滚落。
感觉到身边的动静,莫九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回头,与一双冷漠中透着些许迷惑以及懊恼的黑眸对上,不由一怔。
尚未及开口,眼睛的主人已经弹离了凉席,仿佛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疯了……”他喃喃自语,眼中流露出嫌恶的光芒。
莫九气结,没理他,慢条斯理地起身,就这样蓬着发衣衫不整地往外走。
“你这个样子能出去吗?”在经过千祗夜面前时,被他一把拽住,看不过眼地给她整了整衣服,又顺了顺发。一切做得停当后,他才突然僵住,懊恼地察觉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行为。
莫九笑了下,不以为意,当他放手的时候就走了出去。她心中清楚,这个千祗夜不好惹,一不小心就要丢了小命,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千祗夜看着她疏离的背影,又想到中午她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温柔纵容,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怒气冲冲地走了。
莫九蹲在移植到院中的牡丹花畔,目光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良久,一抹忧色浮上眉间。
千祗夜,你透过燕云姑娘看到的是谁?
阿夜……另一个你若喜欢上别的姑娘,咱们又要怎么办?
那一日之后,千祗夜又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要睡上好几个时辰,像是从没睡过好觉似的。莫九慢慢从王府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竟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对于此事,他只说了句下人多嘴,便未再提。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常做的事就是与她一同坐在梧桐树下,握着她的手,挖掘她心中最深处的记忆,那些莫九准备带进土里的东西。
那一年春天吐尖的芦芽,水上黄绒绒的鸭球儿,便是那清清的天空,都带着一抹血色。
“新人仔,嫑叫;过只田塍过只坳,打个爆竹就到……”轻轻地哼唱着,莫九眼睛半眯仰头看着白云朵朵的蓝天,似乎在回忆,又似什么都没想。
那一年,她十岁,姐姐十三岁。在她们那里十三岁出嫁的实在平常,姐姐的那一家人在隔村,虽然穷,但也是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
当新嫁娘抹上红红的胭脂,搭上红红的盖头,就算没饭吃,也是一件让人心中充满希望和期待的事。
“只是啊……新人仔,嫑叫……”莫九没有继续说下去,又低声哼起了那首歌谣。
千祗夜心痛,俯过身,吻上她的眼,将那其中强忍的泪水吸掉,然后紧紧抱住她。过去他从不问,是因为他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安慰她,而如今,他明知回忆会让她痛苦,却仍然一味地刨根问底,只是因为她面对一切,包括他的改变,所显露出来的平和让他极度不安,似乎随时她都能够转身而走。
莫九想笑,却没笑出来。
“一队战败流窜的兵,恰恰在那一天闯进了咱们那村子……他们不是人,只是一群畜生。”她轻轻地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被千祗夜握着的手却冰冷而抽紧。
小小的新娘在新郎面前被凌虐而死,那双眼到死都大睁着,淌着血。新郎死了,大哥死了,娘疯了,爹被打残,再也下不了床。唯有她和最小的弟弟,被爹塞到了床下,躲过一劫。然而那一幕,她虽然蒙住了小弟的眼,却无法不让自己瞪着惊恐的眼看完整个过程。
“阿夜,人活着真他娘的不容易。”在被千祗夜搂得快窒息的时候,莫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千祗夜嗯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投了军,小弟和爹怎么办?”
不想此话一出,莫九竟然沉默了下来,他心中暗叫糟糕,却已经收不回来。
“我们村子里有个地主,家里养了几条狗,那狗长得真好,又高又壮,个头比咱们那地儿十一二岁的孩子都高……”
许久,莫九缓缓开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正当千祗夜疑惑的时候,她笑了下,但是那笑竟比哭更难看。
“小弟被狗咬死了……阿夜,好多血。”一想到那血肉模糊的小小身体,她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身子不自觉在千祗夜的怀中蜷缩成一团。
那一刻,千祗夜突然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为了安抚自己的不安而硬生生剥开她的伤疤?
“阿九,阿九……”他一边抚摸着怀中人的背,一边柔声唤着,这时才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能力去平息她的伤痛。
“嗯。”不知道唤了多少声,莫九终于应了。
“我没事。”她说,脸在他肩上蹭了下,淡淡道:“爹被气死后,我一把火烧了地主家,就逃了出来,投了军。”
这些就是她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仅仅是过去而已。莫九对自己说。因为千祗夜想知道,她就告诉他,但是从今而后,再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阳光明媚,蝉鸣唧唧,明明是那么热的天,那么宁静的午后,千祗夜却觉得躁乱而寒冷。
“阿九。”
“嗯。”
“阿九。”
“嗯?”莫九扬眼,微微退后,想离开千祗夜的怀抱,想问他为什么一直叫自己,却又不说话。
不想千祗夜手臂收紧,将她又拢了回去,手指缠住她的手指,不愿放开。
没有多余的话,莫九却已经明白,唇角不由轻轻地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