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有两个方士,一个卢生、一个侯生,给秦始皇找神仙,找长生不老之药。肯定找不着呗,怎么交差呢?就想各种办法应付,今天说,皇上啊,我找到一条谶语,“亡秦者胡”;明天又说,我找到一本神书;后天又说,有什么什么线索。最后,实在应付不了,怎么办呢?
散布谣言。说,之所以找不着神仙,这都得怪秦始皇自己。秦始皇太世俗了,太贪恋权势,每天批阅那么多文件,都得“衡石量书”,什么事都不放手,尘缘太重,神仙不待见这样的人,所以就躲着,不让我们找着。
撂下这话之后,两人溜之大吉。
这事搁谁谁不生气啊,把秦始皇气得够呛。
还有一个著名的方士徐福,也把秦始皇气得够呛。他忽悠秦始皇:海中有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您给我拨几艘大船,外加几千童男童女,还有各种花销费用,我带着出海给您找神山去。
结果,一去不回,据说去了日本。他出海的地方叫丱(guàn)兮城,就在我的家乡黄骅。
总之,新恨旧怨加在一起,秦始皇就怒了:杀!
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
——《史记·秦始皇本纪》
把相关的460多个人都给活埋了。这就是著名的“坑儒”,也就是秦始皇的千古罪行之一。实际上,这里面有很多细节需要澄清。
首先,秦始皇杀这些人,不是不分青红皂白,逮过来就推坑里的。《史记》中记载,秦始皇在听说侯生、卢生背地里说他坏话时,“大怒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
——《史记·秦始皇本纪》
我前一年,就是公元前213年,把“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把不中用的书都给收上来烧了——这是说“焚书”,在坑儒之前——我烧的都是不中用的书,没实用价值,我留它们干吗,把人都给看神经了,看成近视眼啊。我这绝对是好心好意,绝不是为了毁灭什么。相反,焚书之后,我就把全国各地的“文学方术士”都召集来,想让他们来辅助我,开创太平之世。可是呢?
方士欲练以求奇药。
——《史记·秦始皇本纪》
其中一些方士,不帮着我研究治国理政,却非要给我找什么长生不老的神药。那,找就找呗。可是呢?
今闻韩众去不报,徐福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
——《史记·秦始皇本纪》
韩众,也是一个方士,找着找着就跑了。那个徐福,在这方面花费的钱就更多了,最终药也没找到,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好几十艘大船,还都装备着弓弩什么的,一去不回了。
而且,每天就光听这些“文学方术士”之间互相告发了,这个说那个怎么怎么着,那个说这个怎么怎么着。这种文人的德性,太让人厌恶了。
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
卢生、侯生,我够尊重他们了,赠予他们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可是他们竟然背地里诽谤我,坏我的名声。
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史记·秦始皇本纪》
其他的,据我调查,也没干好事,好多妖言惑众的,忽悠老百姓(秦朝管老百姓叫黔首)。
总之吧,这些人太可恶了,真该杀!
逮过来就杀?没有。秦始皇虽然恨这些人,但还是要走法律程序,派御史把这些人抓起来,挨个审问,结果这些人又是一通互相告发、互相咬。具体有没有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咱就没法深究了。反正,最后按着法律程序,审出460多人有罪。
《史记》讲:
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
——《史记·秦始皇本纪》
注意后面这几个字啊,“使天下知之”,这不是秘密处决,是特别公开的,就跟当年商鞅在河边举行公审大会一样,要的就是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
这个处置太严厉了,多数人可能罪不至死。不过,这就是法家的风格,重轻罪。
那么,这些“文学方术士”是不是儒生呢?是不是儒家流派的人呢?
确实是。杀他们的时候,皇长子扶苏曾给这些人求情,提到一点,就是“诸生皆诵法孔子”,意思是这些人都是学孔子的。自然就是儒生。
可是,怎么儒家还搞这些求仙问药的事呢?以我们现在的认识,这应当是道家,或者什么阴阳家干的。怎么回事呢?
章太炎、胡适都讨论过这个问题,都没讲清楚。
钱穆在《国史大纲》里有个说法:儒家其实有两大分支,一是齐学,一是鲁学。
齐学流于怪诞,其病在不经。
鲁学流为训诂,其病在尊古。
这个解释挺好的。那些半仙方士,确实是儒家的,只不过,是属于齐学这一派的,他们就是研究这种怪诞不经的学问的。
这样的儒生被“坑”了,就坑了吧。他们总是装神弄鬼的。
后来,鲁学这一派慢慢成了儒家的主流,尊古,重视教育和文化传承,还是很不错的。
一般人不知道这个区别,便以为这么好的儒家,怎么能给坑了呢,秦始皇真是大暴君。
好了,说完了坑儒,咱再说说焚书。
坑儒前一年,有一天,秦始皇大宴群臣。大臣们分组来向秦始皇敬酒。其中有七十位博士——跟现在的博士是两码事,当时是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一种官职,类似皇家顾问、大秘,这帮人来给秦始皇敬酒。有个领头的拍马屁,他说:皇上,您废除封建制,推行郡县制,这个改革太好了,老百姓们都叫好,自古以来也没有您这样的功德!
秦始皇听了挺美,很受用。
可是,有个叫淳于越的博士开腔了:皇上,我有一言,您别不爱听。您只看到分封诸侯国之后的互相攻伐,没有看到他们之间也是彼此支撑的。以后,真要有个田氏代齐那样的事发生在朝廷,您就得干瞪眼,因为外部没有支撑,皇室子弟们都没有封地兵权,谁都阻止不了。商朝、周朝,正是因为实行封建制,才能传国上千年之久。所以,封建制是有好处的,总之: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
传统的那些东西也是有用的,做事情您要是光图创新,而不尊重传统,不学习前代的经验,那就长久不了。
刚才那谁,那都是拍马屁,您别听他的,他不是忠臣。
秦始皇的心里一下子就沉重了:这个淳于越说得不无道理,这样吧,各位爱卿,大家一起再议议这个事。
别人没怎么着,李斯反应很激烈,一下子就急了,因为,郡县制是他极力主张的。心说:你淳于越读了几本破书,一书呆子,竟敢来非议我?
他运了好几天气,给秦始皇写了一篇奏折: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
自古以来,三皇五帝都不一样,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治理之法,各有不同,因为时代在变化,怎么能都用商朝、周朝的办法呢?淳于越这种愚儒,哪懂这个道理。
先把淳于越给批倒。
然后,李斯又把这个问题给上纲上线:淳于越其实就是要以古非今,拿古人那套学说,来否定今天的大好局面,惑乱人心。像他这种人还不少呢,大有人在。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做,根子就是他们读了乱七八糟的这派那派的书。
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史记·秦始皇本纪》
每当国家推出一项政策,他们不是好好执行,而是拿着他们那套学说对这个政策品头论足,然后各种不满,各种批评,谁批得最狠、最能骂,谁就是名士、高人,老百姓们也不能明辨是非,就跟着起哄。
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
——《史记·秦始皇本纪》
如果放任这种局面,那么皇帝、国家的权威就降低了,民间的这派那派就得坐大。所以,最好是查禁。
李斯绝对是辩论高手,他是玩了一种辩论技巧——诡辩。他没有去回应淳于越提出的问题,即一旦出现田氏代齐那种权臣篡夺皇位的情况,外部皇室兄弟都没有诸侯的势力,不能阻止遏制这个情况,怎么办。李斯没回应这个,而是直接去攻击对方,你非议政策这个做法就不对,就贬损了皇帝和国家的权威,这样一棍子把你这个人给否定了,你的说法、想法,自然就给否定了。
那么,怎样查禁呢?
李斯提出了方案: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史记·秦始皇本纪》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史记·秦始皇本纪》
焚书这个事,是场文化浩劫。这一点,谁也给秦始皇、李斯平不了反。不过,作为当事人,他们肯定有自己的立场。
首先烧的是六国国史,除了秦朝历史,别国的国史都烧掉。这一手反证了历史的意义,现在日本或者台湾地区的民进党,没事就想从历史教科书上打主意,也是这么回事。没有历史,就没有了国家、民族的认同感。欲亡其国,先灭其史,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然后,《诗经》《尚书》和诸子百家的书要烧。用秦始皇的话讲,这些都是不中用的书。其中,《诗经》《尚书》较多涉及古代政治,经常被人拿来以古非今,尤其得烧。
那么,有没有不烧的书呢?有。就是中用的书,医药啊,占卜啊,农业种植啊,这些书中用,不烧。
另外,不中用的书,也并非全部烧掉,“博士官所职”即博士官手里的书可以留着,就是说,这些书皇帝还是可以看的,他的大秘、顾问们,还是可以参考的,只是不让老百姓们瞎掺和了。你们该种地种地,该做工做工,你要是士,既不种地,也不做工,有点文化想当公务员,好,“以吏为师”,你就好好学习国家法律法规就行了,别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于是,就焚书了。对于这场浩劫,我还是坚决批判的。
不过,明朝人陈继儒,即著名的《小窗幽记》的作者,他有两句诗:
雪满前山酒满觚,一编常对老潜夫。尔曹空恨咸阳火,焚后残书读尽无?
你光知道骂秦始皇焚书,可是,那些没焚的,传下来的先秦著作,你读过几本啊?你有资格骂吗?
其实,该传下来的,多数还是传下来了,各种藏呗,有藏墙里面的,有藏到名山里的,还有藏在坟墓里的。《汉书·艺文志》里编辑整理的前代图书有上万卷之多,多数都是先秦的。到今天传世的先秦著作还有六十来种。有多少人一本都没有读过?
焚书坑儒这个事,站在历史的角度,大政治家的立场,还是应当冷静审视的。秦始皇、李斯的本义,不可能是为了找骂,他们也是为了巩固统治,只是路子不对。因为,最终推翻秦朝统治的人,根本就不读书。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唐·章碣《焚书坑》
刘邦、项羽根本不读书。你烧书有什么用呢?
那么,刘邦、项羽,还有他们前面的陈胜、吴广为什么要起来推翻秦朝统治呢?
这个问题的根儿,确实是在秦始皇这儿。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偌大的帝国,一次动乱也没出现过,他镇得住。他死之后,就不行了,很快便压不住了,天下大乱。
为什么呢?钱穆讲:
秦代政治的失败,最主要的在其役使民力之逾量。
——《国史大纲》
秦朝把老百姓用得太狠了。开疆辟土,打仗,几十万人;打完仗,还得修长城防守,又是几十万人。更要命的是修陵墓、修阿房宫,搭上的人更多。其实就是阴阳宅,中国人有点钱就往这上面造,秦始皇算是带了个坏头,他在这上面玩得比谁都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还有直道、驰道等大量的政府工程,用的人很多都是徒役,都是犯了法的。
哪儿那么多犯法的呢?这要看法律严到什么程度了。重轻罪嘛,《韩非子》里讲,商朝也用重法,有一条是“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把锅灰倒在大街上,这个罪,就得把手剁了。吐口痰,就劳教你三年。所以,犯人太多了,都去给国家白干活,而且都是非常艰苦的活,好多人累死或被打死了。
最后,老百姓们受不了了,要么战死,要么累死,要么被苛政逼死,索性造反。
所以,秦始皇的问题,究其根本,还是贾谊说的那句话: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贾谊《过秦论》
打天下与守天下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守天下,得讲仁义,得仁爱。
秦始皇呢?恰恰没有仁爱之心,冷酷无情,对于死人没感觉。他这种性格适合去推动战争,有句话叫“慈不掌兵”,打仗就得死人,讲不得爱心。也适合搞法家,讲法不讲情。或者说,这也是法治的局限,长期在这种讲法不讲情的文化中,就会人情冷漠。
秦始皇的冷漠、冷酷无情,有一件事让我印象很深刻。
有一次,他发现,丞相李斯的随从有好多人,规格也太高了、排场也太大了。他很不高兴,可也没说什么。
结果,转过天来,再看李斯,后面没人了,随从都撤了。
噢,秦始皇想,闹了半天李斯在我身边有眼线,有点什么事就给他通风报信。查!看看到底是谁报的信。结果,谁都死活不承认。最后怎么办?就把那天在他身边的,知道他那天不高兴的人全部杀掉。
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呢?你想,打仗、修宫室陵墓死多少人,也都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他也不沾亲带故的,他不动心,这不算什么。而这次,他杀的,可都是身边人,都是亲信,朝夕相处的。正常人,即便小狗、小猫天天跟着,那也得有感情。可秦始皇说翻脸就翻脸,说杀就杀了,这就太冷血了。
还有,就是,后世别的皇帝都有个皇后、宠妃,有各种跟女人的故事。秦始皇在这方面,一点没有,史书里一点也没提到——他也没立皇后。搞得拍电视剧的都没法拍了,没有女一号。怎么办呢?生造。所以,1986版的电视剧里,孟姜女就跟秦始皇搞到一起了。实际,孟姜女只是个文学人物,到明朝,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才成形。
总之,秦始皇是孤独的、冷血的。
对于他的这种性格特点,后世有很多讨论。比如,郭沫若认为,亲政之前的秦始皇,“身体既不健康,又受人轻视,精神发育自难正常”。
怎么知道秦始皇身体不健康呢?《史记》里有一段。
前面讲过,秦始皇重用李斯大搞间谍战,其实间谍战最早不是李斯提的,而是尉缭。现在传世的有一部很著名的兵书,就是此人所写——《尉缭子》。秦始皇很欣赏他,拿他当朋友,见面都不行君臣之礼,平等相待,赏赐也很多。可是,尉缭却跑了。为什么?尉缭有段话:
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yīng),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史记·秦始皇本纪》
他给秦始皇——当时还是秦王——看相了。后世很多兵家人物都会看相的。他说秦王的相貌:蜂准,大高鼻梁;长目,大长眼睛;挚鸟膺,猛禽的胸脯,说白了就是“鸡胸”;豺声,说话的声音跟豺狼似的,呼噜沙哑。这样的人,多数都是寡恩少情,有虎狼之心的。他不行的时候特别能讨好人;等他得志时,就得吃人。
郭沫若从秦始皇的“鸡胸”和声音沙哑,推断秦始皇有类似佝偻病、气管炎之类的。
而且,史书里还提到,嫪毐曾跟赵太后说过,等嬴政死了就让他跟赵太后生的儿子继位。当时嬴政不过二十来岁,嫪毐这样讲,说明秦始皇的身体肯定不健康。他要好好的,能说等他死了如何如何吗?
秦始皇的心理,就更不健康了。三岁时就被抛弃,亲爹、假爹——吕不韦和嬴异人都跑了,只留下他和母亲赵姬孤儿寡母在赵国,在姥姥门上,也算寄人篱下。整个童年肯定没少受气,所以,赵国刚一打下来,他就亲自回了邯郸,把仇家全部杀光。可见,童年的怨恨他一天也没忘。
十三岁时当了秦王,也不能亲政,被吕不韦压着。他母亲又是跟吕不韦,又是跟嫪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背后得多少人议论。更主要的是,他的亲妈好像还跟嫪毐站在一起,想害自己。你说,他还信谁。
最终,秦始皇便形成了一种报复性的人格,成为一个暴君。
那么,我一会儿说秦始皇伟大,一会儿又说他是暴君,一会儿又说他人格不行,我到底要说什么呢?我要说的就是一个道理:历史人物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的,看人要全面。
好了,下回讲秦始皇之死和他身后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