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诗文书信集(套装共3册)
11813100000001

第1章 志摩的诗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写于1924年11月23日。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写于1924年12月30日。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6期。)

哀曼殊斐儿1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2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3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4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5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写于1923年3月11日。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报》第44期。)

沙扬娜拉十八首6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7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沙

扬娜拉!(大阪典祝)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沙

扬娜拉!(大阪典祝)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

“乌塔”8: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9,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拉娜!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薰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康桥再会罢10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11,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12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写于1922年8月10日离英前夕。1923年3月12日《时事新报·学灯》。)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无

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无

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但是你呢——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写于1922年8月从英国归国途中。1922年12月24日《努力周报》第34期。)

默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 ransfiguration13。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1923年4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

十二月八日与K 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家,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

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琮,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注)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注)D'anunzio’s D ream ofA utum n M orning14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写于1923年1月24日。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写于1923年2月6日。1923年2月14日《晨报副刊》。)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1923年3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恶

狠狠的乌龙巨爪;枣树

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霍

隆隆半天里霹雳,豁喇

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飞

入阴森森的破庙,我浑

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叫;电

光火把似的照耀,照出

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千

年万年应该过了!只觉

得浑身的毛窍,只听得

骇人声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1923年6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

(写于1923年6月。1923年7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

有时青林里袅起髻螺,

在夏秋间明净的晨暮——

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

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

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

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

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

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

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

这是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写于1923年7月7日。1923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写于1923年7月。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写于1923年9月26日。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写于1923年9月。1923年10月12日《晨报·文学旬刊》。)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写于1923年10月12日。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报》第75期。)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写于1923年10月。1923年11月l1日《晨报·文学旬刊》。)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写于1923年10月30日。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写于1923年11月。1923年12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20号。)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写于1924年1月26日。1924年11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54号。)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写于1923年冬。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东山小曲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

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写于1924年1月20日。1924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2号。)

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着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我在窗口望着半掩在烟雾

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 n and dow 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and railing;

H iding difference,m aking unevennesseven,

Into anglesand crevices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 aking unevennesseven!

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实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15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着一点救度的光明。

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

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没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罅里已经分明的透露着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

穿着一件粗布棉袄,一条紫棉绸的裙,

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

慢慢地走上我们前厅的石阶;

手扶着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

望着厅堂上的陈设,颤动着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

她开口问了: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袄靠过冬欧,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也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也勿晓得几时脱气欧,也呒不人晓得!

我也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也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把,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嗳,是欧!嗳,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

(写于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6日《晨报副刊》。)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噭,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铟,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1924年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写于1924年2月22日。1924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41号。)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写于1924年5月20日。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

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庐山小诗两首

一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二山中大雾看景

这一瞬息的展露——

是山雾,

是台幕!

这一转瞬的沉闷,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阿,这眼前刹那间的开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约写于1924年8月。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太平景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1924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8号。)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写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白旗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写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写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问谁

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留恋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抢呼,怕惊扰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喧呼——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亦不无花草飘飖。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约写于1924年秋。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蝶双飞,

亦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髅在坟底叹息;

舍手了也不得静谧,

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

却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更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1924年10月15日《晨报副刊》。)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

儿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写于1924年11月初。1924年11月9日《晨报副刊》。)

卡尔佛里16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17……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

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

他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

他们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听着,他说话了!他说:

“父呀,饶恕他们罢,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我

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

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18,

法利赛,穿着长袍,戴着高帽,

一脸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着哪:“快点儿去,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19!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我看着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你没听着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罢!

十一月八日早一时半写完

(写于1924年11月8日。1924年11月17日《晨报副刊》。)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写于1923年冬。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1924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消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

显现在雾霭中,

夭矫、鲜艳、生动,——

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写于1924年12月。1924年12月《孤军周报》第4期。)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不冲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写于1925年1月。1925年1月11日《京报副刊》。)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写于1925年1月。1925年1月1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59号。)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写于1925年2月。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

更有那渔船与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冲

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血淋

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像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像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约写于1924年12月。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约写于1924年秋。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青年曲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难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你进了城垣,永别了春光,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约写于1925年初夏。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约写于1925年8月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它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鸟邑——

“我为你耐着!”它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声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约写于1923年前后。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初版时无,再版时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