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第5期的《四川烹饪》首篇即载出了吴茂华的文章《粗茶淡饭布衣家》。文中吴女士叙述了她同她的先生流沙河游历北京等地,遍尝北方各大城市的名菜,可是他们“还是禁不住要想起家里的红苕稀饭下泡菜,以及豆瓣鱼、回锅肉、青菜……”她又写道:“物质营养与精神食粮都要又杂又多才好,二者本无矛盾,然而我家先生只重后者而忽视前者,他早餐食玉米羹拌芝麻酱,粗粮细吃有道理,中晚两餐又素简有余,面对桌上的荤腥基本上视而不见,下箸处多是蔬菜、红油拌泡菜之类。……独有一样荤菜,就是蒸牛肉,为我俩同好。”且看她如何做法?“我用上等黄牛肉,找准其肌理纹路,横切成粗条,然后用家制豆瓣酱、米粉子及少量的糖、醋、酱油拌和均匀,上笼蒸两小时即成。上桌前再撒花椒面、放蒜泥、香菜。其咸鲜香辣麻、松软和,比起成都的名小吃治德号蒸牛肉,滋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要牵扯到家常菜与成都名小吃的做法问题了。
家常菜,做法细致,从选料到刀法、配料、下锅、火候等都很讲究,真正做到了食不厌精。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决定性因素:即家常菜,全凭制作者的兴趣、口味,不受时间限制,运用其食文化的内涵,别出心裁,带有创造性劳动(即林语堂所说“在食品问题上,运用逻辑推理是行不通的。吃什么,不吃什么,完全取决于人们的偏见”)。这里吴茂华把它发挥了,她说:“正是这样,江山可改,本性难移,惟口味不易变。民族习性,一定包括了食文化在里面。所谓口有同嗜焉,不过是偏见的一致罢了。”
成都名小吃中有少城长顺街的治德号蒸牛肉、铁路公司三倒拐的小笼蒸牛肉,那都是很有名的。但在做法上、选料上就有不同了,虽然这两家牛肉馆都用的是黄牛肉,但有时也搭一些水牛肉,在冬天还用灌县山里来的牦牛肉(这牦牛肉最香,不过进货要受季节限制)。小吃店以上货为准,上什么卖什么,做法上较粗糙,牛肉切得块子较大,为了省时间,也就顾不了“肌理纹路”了。蒸牛肉的粉子,用的是推细了的炒米,远不及家户人家制作时还搀杂有炒过的玉米粉。总之,那时的牛肉小吃比较粗放。自上个世纪30年代起,我们就常去吃治德号,特别是抗战期间来川的那一批话剧电影演员,初见小笼蒸牛肉时都感到奇异、新鲜,入口也感味道好吃,惟须少放花椒面、辣子面而已。几十年后,吴雪、陈戈、戴碧湘等回到成都时,都要安排去治德号大嚼一台。抗战时期《大公报》名记者张篷舟(笔名杨纪),曾经为治德号题字宣传。记得那时他以海派记者的派头,出现于九里三的成都,还带有一条棕色洋狗,每吃治德号时总会另叫两笼蒸牛肉喂洋狗。
吴茂华用的作料中有“醋”,我特别注意到了这个“醋”字,并为之请教。她说:“放醋起个调和中蒸发的作用。只是加了几滴而已。”(我想如用绍酒代醋,再加一点胡椒,当更能生异彩。)
吴茂华对她“御驾亲蒸”的蒸牛肉有一句话:“比起成都的名小吃治德号蒸牛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句话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非要品一下吴茂华十足的家常味粉蒸牛肉不可。于是某天我对她提出请求:可否“御驾亲蒸,领教领教!”她慨然允诺,硬是为我做出一份热乎乎、香喷喷的粉蒸牛肉。先夹两箸,满口生香,再进几嘴,有如心生羽翼,忘其所以。我本有气管炎、牙周炎以及呼吸器官方面的老毛病,不过当时也顾不得了,有如饿鹰扑食,硬是将一碗做得精致的粉蒸牛肉咀而嚼之,啖而吞之。是夜,我未再进食其他。看完电视了,中国对阿联酋,足球大胜,眼睛吃冰淇淋,我在口舌回味中睡去。
夜半觉得胃部不适,稍后又感到辛辣刺激着我的气管、胃部,不好过,在床上辗转反侧。其实我因病,早已少吃辛辣或过咸的食物了,这半夜弄得我如此难受,狼狈!怪得谁?怪自己!用不着上纲上线,我这才是为嘴伤身,89岁的老头了,真如吴茂华的夫君流沙河赐我的外号——“不可救药老天真”!
又想起上世纪40年代川菜名店荣乐园的白案大师蓝光荣(1889-1952)告诫我的话:“你吃得太味大、太厚味了,将来要遭罪!”当时人年轻,只顾吃,且酷嗜黄酒,未觉其告诫的重要性,可是今夜确实让我“遭”了。我这才是自作自受,贪得无厌,罪有应得。话回前面,对吴茂华女士家常味烹调艺术,确实值得大书一笔,因为“风格即人”,妙理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