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发园是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酒菜面饭馆,坐落在成都荔枝巷坐南向北南暑袜街的拐弯处。充其量8平方米,一楼一底。楼上就更可怜了,除楼梯外,就只有7平方米了,勉强安了三张小桌儿,临窗下望,正是往来熙攘的闹市——荔枝巷西口。
馆子是一位姓杨的老师傅开的,脸红红的,人老实诚朴,穿一身油蜡片衣服,套上早已发光的棉背心,成天地站在岚炭炉灶上辛勤地干着掌瓢儿的神圣工作。为什么要这样说?他这位红锅上的掌瓢师,养活一家人,儿子已结婚,却是一个大烟鬼,明拿暗偷,给这位善良的杨大爷增添了无限的烦愁,他
却不吭声地成天工作。
正发园馆子虽小,但他却卖了当时成都很少有的撕耳面。做法、味道并不亚于梓橦正街荣乐园附设的名面食店稷雪的撕耳面。他在面中加几小片家常腊肉片,一种异样的香味,使人馋涎欲滴。另外,红锅上有一样颇有名气的炒菜——胖子肉丁,用瘦肉切成大拇指粗的肉颗子,和芡粉后配以作料,炒出来的肉丁,比一般红锅馆子的又大又嫩,色彩浓厚,极为好吃。这样菜虽有辣味(用郫县豆瓣),却受到抗日战争中天南地北来成都的文化人的高度评价。
他的座上客有从五岭之南来的侯枫、中华剧艺社的赵慧琛、《华西晚报》副刊编辑陈白尘、记者黄是云、不喝酒而爱热闹的老作家陈翔鹤、喝酒而又烂酒的编辑陈伯雯等。实事求是地说:这一批暴(报)徒酒会中,是以我为中心。当我发现杨大爷的胖子肉丁后,我就先拉《四川漫画》社中的苗浡然(任教于南虹艺专,教水彩画)、谢趣生(《新新新闻》每周漫画编辑、漫画家)、张漾兮(木刻家、《国难三日刊》漫画编辑)等,登楼一醉。酒是在拐弯暑袜街去打有名的全兴大曲酒。
陈白尘是每约必到,每到必醉,但醉得有风度,动作言谈上有限度。其次是苗淳然,醉后无酒话,即时人所谓吃酒有酒品。导演侯枫,酒上脸,不多饮,他同陈翔鹤一样喜欢热闹。刘盛亚也多次上楼,从吃酒的严格意义上说:他只算得是一位看客。酒楼上众家英雄,对胖子肉丁佩服得五体投地,三五个人,在街头花生担子上称些油米子黄酥酥的炒花生,又脆又香,纵情一饮,吃了算账,也不过两块钱,所谓“请神下匾,酒足饭饱”,快兴而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文化人入川,生活更苦,就是本地干新闻工作的,工资仅仅能维持半饱,因此,几人凑合,隔不久上一回正发园的楼上去小醉一次,在米珠薪桂之时,物价飞涨之下,也算是一抒胸怀了。1983年6月中国文联参观访问团来成都,四川省文联举行的座谈会上,陈白尘很有感慨地说:“那个时候我们吃的什么呀,有时还吃干酒,没得钱呀!今天我们吃到了五粮液,真不可同日而语了。”那个时候只有二斗五的记者津贴米,连当县太爷的陶渊明五斗米都还欠一半,况陶县长喊出不为五斗米折腰。二次世界大战中,流亡到大后方的文化人,生活上真是够惨的了,但他们穷得志气,却未为二斗五折腰。
另外还有等而下之的吃法,在数九寒天,手寒脚僵的时候,几个《华西晚报》的记者同中华剧艺社的朋友们(当时同住五世同堂街今市二中内后院),蹓到新集商场(今商业场以东地段)去吃火锅。那时还没有仿重庆的毛肚火锅,重庆毛肚火锅在成都占有阵地,是近年的事。
新集商场内有几家——我们姑称之为“成都火锅”,很是简陋的了:一个泥巴炉子,上坐一小盆瓦锅,汤也汁也,有就是了。不过它的主要作料是够格的,首先是郫县豆瓣、牛油、香油碟子打个蛋、汤内加上姜葱蒜。时届冬令,正是成都平原上蔬菜上市的大好季节,有卷心白、青嫩的蒜苗、菠菜,更有川西坝上特产的又青又嫩的豌豆尖等。那时也仅有肉片、鳝鱼、血旺、脑花、豆腐、猪肝等,远远不及今天的菜品多、作料足、味道美。可是那时在抗战,冬天有那么几家原始状态的火锅,只要能御寒,增加一点热力,也就可以了。
我们常去的食客中,有丁聪、李天济、刘沧浪等,吃的是干酒,快吃完时,再来两份米粉,倒入火锅,作一餐之福的最后收场,从干酒到五粮液,经了好多时日与波折。不久前丁聪给当日在成都端冷淡杯的故人老友题了几个字:“与老兄相交已四十五年,历经折腾,居然尚在人间,大可庆幸。丁聪龙年初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