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美食家
从苏轼算起,有杨慎、《中馈录》的女作者曾懿、李调元、傅崇榘等,他们都是地地道道川菜著作家、美食家。有的自己也能做几样菜,有的对于烹饪,有闻必录,广泛搜集资料,丰富我国饮食的文化,作为祖国遗产一部分留给后人。——到了李劼人(1891-1962),才算把中西两种不同性质的食道做了比较,系统地阐发了四川人之吃及川菜方面的一些做法与看法。他幼小随父辈宦游,看了一些做菜上席的场面,留学法国,生活昂贵,也不习惯,自己办起伙食来,充当“火头军”,身居异国却锻炼出一手能烹善饪的技术。归国后,看不惯当时腐朽反动的政治,开了馆子“小雅”,自己设计,安排调度一切,他有实际经验,又能行之于文,有的提高为理论。他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名作中,有极其详细有关清末民初成都饮食情况的记载,是研究川菜川味十分可贵的资料。劼人先生在文学描写的手法上,近于自然主义,郭沫若誉之为“中国的左拉”。也许正因为他那细微描写的手法和他本人历来谨严做事的态度,一丝不苟地记下了一些生活细则。他夫人杨叔捃说:他们开“小雅”时,每天都记流水细账,星期六、星期天卖什么菜,都有个算。可见他对于生活的关注,博大精深;这也是他生命力旺盛的表现。
他的友人、秘书、《李劼人选集》编辑谢扬青说:“掌瓢执勺诸事自然都是夫妻俩亲手操作。劼翁研究烹调艺术,不仅贯通古今,融会中外,而且从理论到实践都有新的创见和发展,还特别推崇来自民间的大众食品。……在巴黎,在蒙彼利埃等处,都跟中国留学生在一起,便集体自办伙食,大家一起钻研。而他的庖厨功夫,在留学生中早就有盛誉。”
“小雅”之由来
1930年秋,成都几家报纸登载出轰动锦官城的新闻,它的标题是:《成大教授不当教授开酒馆,师大学生不当学生当堂倌》。记者濮冠云在介绍文章中的小标题是:“虽非调和鼎鼐事,却是当炉文雅人”。惹人注意!当时成都风气闭塞,消息一出,一时传为异闻,不胫而走。但也确使一些封建卫道士认为:李劼人这留洋生,不晓得搞些啥名堂?为人师表,如此下作无怪学风日下,拿给这些人败坏了;也有那批夫子之道的顽固派,很自然地把他同“在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幼陵)联系起来,认为他的“怪异”举动,简直是大逆不道了,背后攻击他的人是“异端”。李劼人早已料到这些流言蜚语会向他袭来。为他“跑堂”的、受他资助的、成都师范大学生钟朗华在《怀念李劼人先生》一文中写道:“李劼人先生为什么要离开成大,甘愿去开面馆呢?这时革命已处于低潮,成都是四川军阀统治的中心。大小军阀连年混战,争夺地盘,把老百姓敲骨吸髓榨来的钱,在省城过享乐腐化的生活,他们成立一个军警团联合办事处(应是“三军联合办事处”,即28军邓锡侯,29军田颂尧,24军刘文辉。作者注),对进步人士、青年学生大肆逮捕、屠杀。在我上省的头一个寒假就发生了‘二·一六’惨案,血淋淋的尸体停在至公堂。教育界也成了军阀、学阀争权夺利的地方。李劼人先生深受青年爱戴,他不同流合污,敢于仗义执言,蔑视反动当权派,被人嫉恨,遭受封建势力不满是必然的。”他自己的态度十分鲜明:“1930年暑假,成都大学校长张澜,由于思想左倾为当时军阀所扼制,不能安于其位。张澜先生要到重庆去,我不能劝他不走;我自度在张澜先生走后,我也难以对付那些军阀。所以,在张澜先生走以前,我就提出辞职。张澜先生没有同意,我遂借了三百元,在成都我租佃的房子里经营起一个小菜馆,招牌叫‘小雅’。我同妻亲自做菜,一是表示决心不回成都大学;一是解决辞职后的生活费用”。——“小雅”就是这样不择吉而开张的。
“小雅”是反抗
“小雅”开张前一天,李劼人写了纸条,贴于墙上:“概不出售酒菜,堂倌决不喊堂”。开张前一不登广告,二不做宣传,开张那天也不放火炮,它在平平常常、不动声色中开张了。但因是去过法国的留洋先生,又是大学教授,知名度大,仍然是宾客临门。当时《川报》社长宋师度以及成大校长张澜也同几位教育界人士去光顾了。后来不少文化界人士,也成为座上之宾。
“小雅”是旧式单间铺面改装而成,略带长方的屋子,隔成前后间,前大后小,前为餐室雅座,后为小厨房;经过一番修整、裱糊、粉刷,显得干净洁白。靠墙壁两边放小圆桌,铺上白桌布,十来把椅凳,可以看出家具是东拼西凑而成,但却洗得里外干净。
“小雅”出自《诗经》,它一多半吟哦的是统治阶级的危机和忧患感以及反映人民生活的民间传说的诗歌;也有一部分表现周室与西北戎、狄部族以及东方诸侯各分割小国之间的矛盾。那不正像当时四川军阀的封建割据、荼毒生灵、混乱砍杀的局面吗?他取这个小招牌名字,不是附庸风雅,而是针对时弊,借以抒发自己愤世嫉俗的心境,是向旧社会宣战,对军阀、官僚以及恶势力等的毫不妥协,是对那些阿谀逢迎、社会寄生虫的嘲讽。
提起四川军阀,我们的美食家无不切齿痛恨,1924年他从法国回来,一到成都,就有从法国回来的一些人向四川督理杨森的幕府中去投靠,有的去当秘书,有的甚至为杨督理献女色。他们中有人向李劼人规劝:希望他去见见杨森。但被他拒绝了,“因为在上海时就听说杨森是妄人,及至回到成都,又看他办的新政大都有名无实,而且比一般军阀都蛮横无识”,他绝不同流合污,仍去《川报》编辑,写评论。不到3个月,《川报》就被杨森封闭了,把李劼人抓到宪兵司令部关押起来,栽诬为发表反对北洋军阀吴佩孚的文章,其实是恨他不合作。并且他还用真名写了几篇讽刺小说,连嘲带讽,刺痛了他们。由于许多正派人士和劼人先生的朋友营救,关了8天后才释放,但从此不准他办报。
“菜谱在肚子头”
“小雅”经营面点,几样地方家常风味的便菜,每周变换一次,均以时令蔬菜入菜,不是什么珍馐盛馔,但很有特色,样样精美别致,不落俗套,注重经济实惠:点心为金钩包子,面食为炖鸡面和最受欢迎的番茄撕尔面,冷热菜有蟹羹(呈糊状,以干贝细丝代蟹肉)、酒煮盐鸡、干烧牛肉、粉蒸苕菜、青笋烧鸡、黄花猪肝汤、怪味鸡、厚皮菜烧猪蹄、肚丝炒绿豆芽、夹江腐乳汁蒸鸡蛋、凉拌芥末宽粉皮(这是他家传湖北黄陂家乡菜)。另外有几味面菜冷食:番茄土豆色拉(以川西菜油代橄榄油)、奶油沙士菜花或卷心白菜等。
劫老夫人杨淑捃告诉我:“开小雅没有啥子菜谱,菜谱在肚子头。”
“哪记得那样多呀?”我问。
“都是我们(指劫老)商量到做菜,当时最受欢迎的是:豆豉葱烧鱼,我们用的口同嗜的豆豉,比潼川豆豉、永川豆豉的颗子大,味厚味好又香,浇上去也出色好看。我们都是用生猪油煎鱼,味道分外香好吃。干烧牛肉,用的眉州洪宜号的黄酒作料酒干烧,加姜块子,决不用茴香、八角,李先生做菜忌用,说用了太俗气了,那是一种草药味,显不出家常烧的功夫来。”
“听说李先生做菜,有不少忌讳?”
“他炒菜不用明油(菜炒好起锅时再加上一瓢油)。不用味之素(味精),总之要去掉馆味。烟熏排骨,熏法用花生壳壳加柏枝,说花生壳壳生香,柏枝爨味。后来长美轩也这样做,也很卖得。我们星期六添几样菜,有干煽鱿鱼丝,加干辣子面的卤牛肉、板栗烧鸡、香糟鱼、沙仁肘子(白味,不涂菜红),轮流变换,平时配四季不同的鲜菜。”
“我们的泡菜也做得讲究,每天排队来买。”
“姑姑筵的泡水黄瓜,五角厂板(四川造币厂造的硬洋)一碟,越贵越有人买,味道好。”
“我们没有那样贵,买的人天天排队,有人造谣说我们发财了,因此惹起了匪人的注意,才绑架了李远岑。”
李远岑是劼人先生的儿子,为旧军人一个连长串同匪人绑架去了,那时李远岑才3岁,经过27天,一共花了1000银元,才将他儿子赎回。也因此而负账累累,无心再理“小雅”,以后到几个中学教书;每周上课38小时,因而弄得得了胃病。美食家的李劼人并不因好食而得胃病,是教书辛勤劳动所致。但美食家之死,却是为了吃。他的起病原因是平时晚饭前,喜欢喝两杯,吃点卤菜。1962年正是困难3年之末,家人从外地买回卤牛肉,未经消毒,食后腹部不适,上吐下泻,以致痛得休克。临床诊断为急性坏死小肠炎。后经全市医生会诊,抢救一周,未见好转,最后肾功能衰竭死去,终年71岁。他的死同唐代大诗人杜甫之死相若。
婚后八日,萍飘法国
他在29岁那年(1919年)8月同姑表妹杨叔捃结婚。婚前一月,李璜自巴黎来信,说他和周太玄主办巴黎通讯社业务发展,人手不济,特邀他去法国合作;一面也可读书求学。于是新婚8天之后他便毅然去了法国,一去就住了4年零10个月。在留学生活中,朝夕与法国人民,特别是下层人民相处。他同周太玄是半工半读,生活相当艰苦。有一段时间,版费稿费没有从祖国汇到,手边只剩了不多几个法郎,买菜吃不够了,要精打细算,只好买几条面包,切成若干份,到肚子饿得受不了时,用冷水泡泡才吃一份,真是到了挨饥受饿的时候,房租和水电费到期却一定设法付清。周太玄佃房子住的地方,尚有一间小房楼可住,大家在一起办伙食,比在外面吃饭俭省得多。李璜在法国写李劼人:“其寡母能做一手川菜,有名于其族戚中。故劼人观摩有素,从选料、持刀、调味以及下锅用铲的分寸与掌握火候,均操练甚熟。后来到了巴黎,在四川同乡中好吃好谈,不忘成都沃野千里,天府之国的中心城市,米好,猪肥,蔬菜品种多而味厚且嫩,故成都之川味,特长于小炒,而以香、脆、滑三字为咀嚼上评。……成都茶馆特多,而好友聚谈其中,辄历三小时不倦。我辈自幼生长其中,习俗移人,故好吃好谈,直到海外留学,此习尚难改掉。而劼人、太玄两个成都青年,不但会吃,而且会做川菜,因之我们都尊之为‘大师傅’。每聚,劼人与太玄轮流主厨,我姐则为下手,我与黄仲苏因法语比较好,与小菜场和猪肉店打交道,照单选择,剔肥搭瘦,颇费唇舌。”这里叙述的“下手”,是李璜之胞姐李琦,她到巴黎艺术学院学绘画,在拉丁区学校街租了一所公寓房子。每周末或星期日就公寓聚会,几个成都人,各人亮出看家本领,红烧小炒,聚餐一次。痛饮之后,他们各出所吟诗词或绘画,交相品评,一时标榜为文艺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