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6月1日,《明报》刊登一则广告“读武侠小说为娱乐兼可增进国学修养”,介绍《武侠与历史》不仅刊载长篇武侠、历史小说,还有其他内容。如第82期以宋人名画《文姬归汉》为封面,并有她的《悲愤诗》,83期以秦始皇为封面,内有杜牧《阿房宫赋》,84期以宋人名画《滕王阁》为封面,内有王勃的《滕王阁序》,以历史故事、名画、诗文名篇相配合,均有详细解释或白话翻译。“读者在读小说消遣娱乐之余,可增进国学修养,家长购赠青年子弟,尤为过宜。全书清洁健康,绝无黄色文字。”①
《神雕侠侣》连载到774天,1961年7月6日,金庸的另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开始在《明报》连载。当时,“神雕”还在收尾,到7月8日才结束,两部小说登在同一版面。他将这部作品与《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合称“射雕三部曲”。他自认为“射雕三部曲”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
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是比较软弱。他较少英雄气概,个性中固然颇有优点,缺点也很多,或许,和我们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郭靖在大关节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黄蓉来推动一下。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
① 与《武侠与历史》性质接近、“内容更为芜杂”的《野马》,创刊于1962年下半年。8月6日《明报》预告说:“你已看过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但你看过金庸翻译的西洋武侠小说没?如果没有,请看《野马》新型小说杂志,注意出版日期。”《野马》到1969年停刊,也是金庸与沈宝新两人合办,却不属于《明报》。
其实,无论郭靖还是张无忌,他们的性格中都可以照见金庸自己的一些影子。张无忌做不了政治领袖,对治理国家没有兴趣,“也许,金庸自己不是个政治领袖式的人物——他老想着怎么退隐逍遥,又念念不忘历史对读书人品格的期望”。①
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个个喜欢张无忌,他却不知道到底喜欢哪个。五人曾在大海上同处孤舟,静夜月明——
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永无断绝。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子浑不相同,细辨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反反复复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
此歌与下面这首歌相呼应,贯穿全书: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① 吴霭仪《金庸小说看人生》,198页。
金庸对“明”字情有独钟,《倚天屠龙记》虚构了一个呼风唤雨的“明教”。蝴蝶谷中“明教”群豪大会时,就飘扬着这首歌,歌声挠人,回荡不绝……
从《倚天屠龙记》起,金庸越来越意识到所谓好人、坏人没有绝对的标准,人也不是一分为二、好坏分明的,从这部作品开始越来越明显。
恶人中也有善的一面,善人中也有坏的方面,不过占的比例较少而已。……正邪、好恶难以立判,有时更是不能明显区分。人生也未必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是不能楚河汉界一目了然的。①
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周芷若,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昆仑派掌门何太冲,正可以邪,金毛狮王谢逊,邪中有正。人并不是因为门派、地位等的不同而产生“好”或“坏”的,武林中的正、邪之分,不同民族之争,以人性以外的标准所得出的结果,常常与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正派”的灭绝师太以正义等不容置疑的名义可以杀人不眨眼,连最心爱的徒弟纪晓芙也不放过,仅仅因为她爱上了“邪派”的杨逍,不肯遵命杀他。离开左派阵营,在香港独立创业的金庸对此有着越来越深的体验。老朋友梁羽生对此不以为然:
既然是“人性”有“共通的邪恶”,既然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也就难怪要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了。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着力刻画了正派人物之“邪”,有狠毒残忍、滥杀无辜的峨眉掌门灭绝师太,有品格卑劣的昆仑掌门何太冲,甚至少林寺的“神僧”当张三丰来和他们交换《九阳真经》之时,也曾使用了诡诈的手段。正派之“邪”到了“六派围攻光明顶”而发挥得淋漓尽致。总之是要给读者一个印象,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不论正邪,人性中都是有邪恶自私的成分。②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7页。
② 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海光文艺》1966年第1—3期。
六、报答“死党”
1961年仍是《明报》困难的一年,金庸不断发动武侠小说攻势,同时连载两部武侠小说,与“神雕”“倚天”同时,短篇武侠小说《鸳鸯刀》《白马啸西风》相继登场。
5月1日,《鸳鸯刀》开始在《明报》连载,与《神雕侠侣》安排在同一版面,当天“神雕”已连载到709天,到5月28日《鸳鸯刀》刊完,“神雕”还没结束。
《鸳鸯刀》的故事很简单,名声显赫、高深莫测的“太岳四侠”不过是外强中干、名不副实的草包,逍遥子滑稽可笑,临危之际还念叨着“朝闻道,夕死可也”;“夫妻刀法”只有彼此回护、心心相印才能发挥出威力……全篇围绕争夺刻有重大秘密的鸳鸯刀而展开,谜底揭开,不过是“仁者无敌”四个字而已。
当年10月,《白马啸西风》开始与《倚天屠龙记》同时连载,安排在另一副刊版面,到11月结束。这是金庸1960年为电影公司创作的一个剧本,围绕着高昌古国一张蛊惑人心的迷宫地图展开,在血腥的拼杀和无情的阴谋、赤裸的欲望下,伴随着“或缠绵诱人,或辛酸感人,或凄惨动人”的爱情故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文秀的父母得到这张神秘地图,因此惨遭同门杀害。通灵的白马闻到水草的气息,冒着漫天风沙将昏倒在马背上的李文秀驮到哈萨克人居住的草原。美丽的草原,善良的老人(实际上是一个为躲避师父追杀而易容的青年),使她渐渐淡忘不幸的惨剧,她学会了哈萨克语,在恬静的牧歌中开始新的生活。哈萨克青年苏普的出现却打破了她止水般的心灵,爱恨情仇,又在草原上演绎成一出悲剧……
“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李文秀回答不了,《可兰经》也回答不了。即使得到了宝藏又能怎么样?她带着无数的问号,带着无尽的痛苦回到中原。
《明报》同时连载金庸的两篇武侠小说,就是想紧紧抓住他的“死党”读者。表面寡言木讷的他内心却很坚韧,这一个性类似他笔下的郭靖。为了报纸的生存,他不辞辛劳,一手写社评,一手写小说,常常同时连载两部作品,几乎成了“写稿机器”。这是《明报》最艰难的时期,也是他一生最艰难的时期。他所心仪的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挑战与应对”,一种文明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和沈宝新及其他《明报》同人愣是将一张几乎没有什么前途的小报苦苦支撑了下来。
《明报》内容有所丰富,人手也增加了。1960年,发行量增至13600多份。自1961年1月起,《明报》又请权威的马评家简而清(简老八)、简而和兄弟主编马经专栏(以后又请狗评家汪昆以“识途老狗”的笔名写狗经),以迎合市民的口味。体育专栏也请体育界消息最灵通的马兆华主持。
7月16日,他发表社评《本报进行加强国际新闻》说:
从明天起,逐步加强国际新闻,严格遵守公正无私、不左不右的立场,拥护中国人的利益,香港人的利益。
明报虽为小报,但博大有容,不害怕、不拒绝任何方面的意见。本报本身的评论,则以“预见和分析”为两大目标。
1961年,《明报》日销量上升到22000多份,与《超然报》等小报相比,发行量也不算太低,虽然离大报的目标还非常遥远。这年5月20日《明报》两周年时,查良镛写下《忠心耿耿,报答“死党”》社评,回顾两年来的艰辛和欢喜,又一次坚定了两年前立下的宗旨,决心公正无私、努力不懈地为读者服务。台风袭港,报纸发行量和平时完全一样,一份不少,靠的就是“死党”,有的人即使当天不上街,第二天也要补买。发行部经常做的业务之一是补报纸,有读者到日本或英国旅行,少看了三个星期,要求补齐。
香港报界有一句老话“挨得就得”。如果说《明报》是金庸的武侠小说支撑起来的,诚然没有错,最初的三年,武侠小说、马经、电影消息以及他短小的评论,对香港新闻的详尽报道,都算是特色。被誉为“铜笔铁算盘”的沈宝新也在不断摸索、改变报纸的经营手法,拉拢广告客户。他说自己是“顶硬上”,印刷、发行、广告一脚踢,第一年有过每天工作十八到二十小时的纪录。过去的一年,《明报》的日发行量增加了9650份左右,广告收入也增加了(虽不及发行的增加速度),总收入也相应增加,全部用在改进报纸的内容上。查良镛在社评中说:“我们当然不是永远不赚钱,而是:忠心耿耿/报答‘死党’/报纸办好/来日方长。”他知道,《明报》的时代还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