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和《明报》成为这场笔战的大赢家,《大公报》做了《明报》的义务宣传员,有读者来信说,本来是《大公报》的长期读者,以往从来不看《明报》,因为笔战才有了兴趣。金庸感谢《大公报》替《明报》做了义务广告,介绍了不少读者,使《明报》近来销量大增,发行量从笔战前平均日销62075份,12月10日达到70516份,1965年1月达到73254份①,跃居《文汇报》《大公报》之上,成为香港举足轻重的大报之一,经常卖到断市。作为商人,他开始日进斗金。
六、《天龙八部》
《倚天屠龙记》连载了两年多,到1963年9月2日结束时,《明报》已在香港报界站住脚,发行量、报格都大大提升了。9月3日,《天龙八部》开始在《明报》和《南洋商报》同时连载。
经过“逃亡潮”事件、“核裤论”风波,《明报》不仅以武侠小说招徕市民读者,而且以社评和“自由谈”副刊吸引知识分子和公务人员,逐渐成为一份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读者对象的大报。但金庸并没有放弃武侠小说的写作,即使在与《大公报》笔战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停下。
有读者记得,一天早上,渡海时遇到一位老朋友,对方照例买了早报在船上看,坐下来正谈得投机,那位朋友拿起《明报》,立即打开,竟一言不发,完全不再理会他,全神贯注地看上面连载的《天龙八部》。他本人以后也成为追读者。①
①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132页。
《天龙八部》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线索复杂,其中贯穿着两条主线,即人类对权力的贪婪和对爱情的痴迷。对权力的畸形追求导致了武林的血雨腥风。为了早已失去的王权,慕容家族不惜挑起江湖杀戮,“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也是为了争夺失去的王权,丁春秋、天山童姥、鸠摩智一样为建立武林霸权而厮杀……权力是多么诱人的东西,古往今来,无数人不惜为此流血遍野。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段正淳风流成性、到处留情,他的儿子段誉却是段延庆所生。康敏对乔峰的刻骨仇恨仅是因为他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天山童姥与李秋水反目成仇无非是为无涯子到底爱谁,其实无涯子另有所爱。段誉对权力、武功毫无兴趣,一心追求爱情,一连串的偶然性,使他练成了“六脉神剑”“凌波微步”,并继承了大理国王位。四大皆空的小和尚虚竹阴错阳差,不仅成为西夏驸马,而且得到逍遥派神功,成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灵鹫宫主人。一心追求王权的慕容复什么也没有得到,他醉心于权力,不顾一切想恢复慕容家族百年前的大燕王朝,为此放弃了表妹王语嫣纯洁无瑕的真挚爱情,践踏了包不同、风波恶等人对他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他的心中只有王朝的美梦。对权力的痴迷,终于导致众叛亲离,从名满江湖的翩翩公子变成一个疯子,端坐土坟,纸冠俨然。王霸雄图、血海深仇终究要归尘土,荣华富贵也终将如浮云般飘逝。此时在金庸心目中,爱情、友情等人性中美好的东西,无疑要比帝王的权杖更加重要。
《天龙八部》前后写了四年,正是金庸与自己出身的左派报纸阵营交恶、发生笔战时,昔日的同伴与他断绝交往,甚至恶毒咒骂,恩恩怨怨一言难尽,所谓正、邪之争如同他当时面临的左右对立,他遭遇过与乔峰相似的困境。第十九章《虽万千人吾往矣》乔峰独闯聚贤庄的英雄宴,与旧日丐帮兄弟干杯断义,随后生死搏杀——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① 《明报》“自由谈”1969年5月17日。
对他相当了解的梁羽生说:“读者甚至会有这样的疑问:‘作者是否要借聚贤庄中的酒杯,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金庸不同意这个看法,在《一个“讲故事人”》中婉转地表示,这个批评完全错了。但他笔下的武侠世界,确乎与他自身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相对应,在人物的遭遇、痛苦中折射出了他经历的曲折心路。现实中的风雨,无意中流露在每日连载的武侠小说中。①
在《神雕侠侣》之前,他笔下的主角陈家洛、袁承志、胡斐、郭靖等都是一望而知的正派人物,基本上走的是正、邪不两立的传统路子。之后,正、邪就没有那么截然分明了。《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比郭靖复杂丰富得多,他有陈家洛等书生剑士型的细腻情感及敏捷思想,而没有他们的优柔寡断及幼稚天真”(吴霭仪语)。乔峰豪饮干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的气势,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的悲壮,曾让多少人为之倾倒。乔峰是金庸笔下英雄中的英雄,在他身上,几乎可以找到所有英雄的美德。他的爱深沉、专一,没有山盟海誓,但永远信守如初;他的恨刻骨铭心,一刻也不敢忘记。他是契丹人,却是汉族人抚养成人的。因为他的血统,他无法见容于汉家武林,但他又逼辽帝不能在有生之年侵犯宋界,背弃了自己的民族。这样一个豪气冲天、视金钱权势如粪土的英雄却受命运的捉弄而走投无路,最终免不了折箭自杀的结局。乔峰的死,作者和读者一样万念俱灰。现实是多么严酷,怎么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也免不了一死。②
七、《连城诀》
为扩大《明报》销路,他们效法《星岛日报》,星期天加送一份彩色大型画报。沈宝新找东南亚的《南洋商报》合作,在香港和东南亚各地一起发行,取名为《东南亚周刊》,知识性与娱乐性并重,有图片,有漫画,报道软性时事,也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开本很大,彩色精印,16页。从1964年1月12日起,每逢星期日随《明报》赠送,不另收费。金庸的《素心剑》(后来改名为《连城诀》)从第一天起就在这上面连载。
① 参考严晓星《对金庸生平研究的几点思考》,《2000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② 高之岩《香港文学的一枝奇葩——金庸的武侠小说》,《太原日报》1997年7月7日。
这是从金庸埋藏心底的一个儿时故事发展出来的。他家有个叫和生的长工,是个残疾的驼子,小时他发现爸爸妈妈对和生很客气,从来不差和生做什么事,只是让他在家扫地、抹尘,接送孩子们上下学堂。遇到下雪、下雨的日子,和生总是抱着他上学,是他记忆中一个很亲切的老人。和生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结果他被一家财主诬陷为贼,下到狱中,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父亲、母亲都气死了,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有一天和生在街上撞到财主少爷,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将那财主少爷刺了个重伤。和生也不逃。正好金庸的爷爷查文清做丹阳知县,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和生的冤屈,十分同情,不过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查文清辞官时,索性悄悄将和生带回家来。和生当然不是真名。
《连城诀》的故事本身未脱武侠小说的秘籍、宝藏之类的俗套,但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性格鲜明。主角狄云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和生的影子,狄云和师妹戚芳的悲剧,丁典与凌霜华的惨死以及“铃剑双侠”的分手,三对青年男女不同的遭遇,写出了人间爱情的脆弱、命运的无定,狄云等“素心人”在世间遭遇的尽是悲剧。为了“连城诀”,三个徒弟不惜联手杀死师父,三人之间又展开长期的明争暗斗。为了“连城诀”,道貌岸然的翰林、知府凌退思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和生命。最后在宝藏面前,形形色色的人都像发了疯一般,暴露出人性中阴暗、残酷和贪婪的一面。
《连城诀》写成以后,金庸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他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基督山伯爵》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虽不是故意抄袭,但无意中多多少少受了大仲马的影响。“但全书已经写好,再作重大修改未免辛苦,何况丁典的爱情既高尚又深刻,自具风格,非《基督山伯爵》的法利亚神父所能有。即使在我自己所写的各个爱情故事中,丁典与凌霜华的情史,两人的性格,也都是卓荦不凡,算是第一流的。要舍弃这段情节实在可惜。”①
八、倪匡代笔
写武侠小说的连载很辛苦,每天都要写一段,不能停,特别是他要到国外旅行,要么先写好几段留下来,要么带到国外,晚上不睡觉,拼命写,一大早快信寄回来,心理压力很大。②
1965年金庸先后去过埃及、土耳其、印度、马来西亚等地。这年5月,他应邀赴伦敦参加国际新闻协会会议,并计划顺便在欧洲作一次长途旅行,好好休息一下。为了支撑《明报》,他已多年没有放过长假了。此时,《天龙八部》在《明报》连载了一年半,每天一段,从没间断,总不能先停下来吧,于是金庸想到请人代笔。但此时整部小说复杂的线索都已展开,结构、人物关系千头万绪,找人代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他想到了“因文字而成为知己好友”的倪匡,不过倪匡会不会答应他心里没底。
早在1963年,《倚天屠龙记》连载结束以后,东南亚一带读者反应热烈,新加坡一个报纸想请金庸续写《倚天屠龙记》,他没有时间,就推荐了倪匡。三人相约在一家酒店见面,他正式提出请倪匡续写《倚天屠龙记》,“新加坡方面的读者十分喜爱《倚天屠龙记》,希望有续篇,我没有时间,特地约了新加坡的报纸编辑来,竭力推荐,请倪匡兄写下去,一定可以胜任”。新加坡来的编辑也说:“金庸先生的推荐,我绝对相信,要请倪匡先生帮忙。”倪匡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飘飘欲仙”,除了大口喝酒,半晌无语,然后神情严肃地说:“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日子,因为金庸认为我可以续写他的小说,真的太高兴了。其高兴的程度,大抵达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我这个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极有自知之明。而且,我可以大胆讲一句,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续写金庸的小说。”续写之事就此作罢。
这次金庸找到倪匡,首先强调是“代写”不是“续写”,请他“代写”三四十天,不必照原来的情节,“你只管写你自己的”。总之不让倪匡有推辞的机会。当时他的另一个文字之交董千里(项庄)也在场,他接着对倪匡说:“老董的文字,较洗练,简深而有力,文字的组织能力又高,你的稿子写好之后,我想请老董看一遍,改过之后再见报!”倪匡答应了,金庸放心出门。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3、194页。
② 《金庸散文集》,237页。
1965年金庸(前排左一)在土耳其
1967年金庸(前排右二)在日内瓦
在英国伯明翰,金庸在一家中国馆子天桥饭店请一批各国同业吃饭,饭店侍者都是从香港新界来的,其中三人在港是《明报》读者,听说他代表《明报》来开会,大为兴奋。到了伦敦,周榆瑞带他去东星酒楼饮茶,主人是《明报》读者,无论如何不肯收钱。在爱丁堡的青龙酒家,老板王胜既要订《明报》,也要订《武侠与历史》,并千万拜托金庸回香港一定要代他去看看父亲。
《天龙八部》的连载有倪匡代笔,但社评只能停写了,金庸在欧洲不断寄回“旅游寄简”,从6月到7月,署名“金庸”刊登在社评位置的,有《饮茶与中国饭店》《贝鲁特的国立大赌场》《伦敦的几个宴会》《周榆瑞在伦敦》《在莎士比亚故乡》《新界青年在英国》等。在莎士比亚的木屋,他忽然想到英国人对莎翁如此尊崇,而我们的《桃花扇》《琵琶记》《长生殿》等伟大的戏剧正在惨遭清算,不禁黯然。
倪匡自称,代写《天龙八部》,虽然“战战兢兢”,“思想负担之重,一时无两”,但金庸既然说可以自由发挥,他就写了一段基本上独立的故事,只是他不喜欢阿紫这个人物,就把她的眼睛写瞎了。金庸回港,已知道他将阿紫的眼睛弄瞎了,一见面就望着他,倪匡不无歉意地说:“你临走时叫我不要弄死人嘛,我是弄伤了,打打杀杀肯定会受伤嘛。”①
倪匡代写的部分有四万多字,等《天龙八部》出单行本时,金庸征得他的同意删去了。倪匡崇拜金庸,替金庸代笔是他引以为豪、沾沾自喜的一件事,他写过一副对联:
屡为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②
① 《倪匡:我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写作》,李怀宇《访问历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77页。
② 张彻(1922—2002),原名张易扬,浙江宁波人,香港著名导演,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武侠片的象征性人物,影片《独臂刀》开创票房过百万的纪录。
直到1966年5月27日,《天龙八部》连载了近三年。由于连载的时间跨度太长,出场人物有数百个,情节错综复杂,每天写一段,仅年龄、时间就有很多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也有人批评结构松散,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美国华裔学者陈世骧酷爱此书,两次写信给金庸,称誉“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以陈氏之学术地位,从文学批评高度对此书所作的评价,自然令以“讲故事人”自居的金庸受宠若惊。另一位研究文学的学者夏济安也很推崇这部作品,陈世骧从日本路经香港,第一次与金庸见面吃饭时,特别告诉他一件事,夏济安有一天在书铺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画了四个人,神情相貌很像“四大恶人”,就买下,并写上金庸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托陈世骧转寄给他,陈随手放在杂物之中,结果再也找不到了。
陈世骧、夏济安的赞许令金庸欣慰,他在1969年8月说,“夏先生和陈先生本来是研究文学的人,他们对我不像样的作品看重了,我觉得很光荣,同时也很不好意思。武侠小说本身在传统上一直都是娱乐性的,到现在为止好像也没有什么价值重大的作品出现”。①
①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3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