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金庸在《明报》社评指出,“少数捣乱分子一开始便和广大群众为敌,失败的命运早已注定了”。8月23日,外交部造反派指挥上万红卫兵和干部群众火烧英国驻北京代办处,酿成严重外交事件,香港左派欢欣鼓舞。次日,香港商业电台著名男播音员林彬(林少波),因为在他主持的“欲罢不能”“大丈夫”节目中讽刺挖苦左派的暴行,受到广大市民喜爱,成为新闻界第一个牺牲者。暴徒事先打听好了林彬上班的路线,装成修路工人,拦住林彬的汽车,拉开车门浇上汽油,将他活活烧死,其同宗兄弟林光海也伤重而死。《新晚报》当天以套红大标题刊登《锄奸突击队司令部,惩林彬后发表公告》,《明报》发表读者来信,要《新晚报》交人,但凶手一直没有归案。林彬的死震惊整个香港,《明报》作了大幅报道,金庸接连写下《烧不灭正义的声音》《敬悼林彬先生》《历史上有他的名字!》等社评,愤怒谴责暴徒残害生命的暴行。“香港四百万市民,除了一小撮左派暴徒之外,我们大家命运相同,只有团结在一起,坚持抗暴斗争,才能保卫我们的生存和自由。”
在左派群众编印的地下小报上刊出了一份六人暗杀名单,“查良镛”就在其中,另外五人是立法局、行政局议员李福树、简悦强,亲台湾的《真报》总编辑陆海安,署理华民政务司徐家祥,新界乡议局主席彭富华。①金庸家收到过一个邮包炸弹,王世瑜发现邮包可疑,于是报警,警方在他跑马地家门口引爆了那个炸弹。②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一个生死关头。他只好放下《明报》业务,带家人到新加坡暂避,顺便到那里的《新明日报》巡视业务。他离港期间,报社业务由沈宝新负责,编务由总编辑梁小中主持,社评由梁小中、胡菊人执笔。其间,几百名左派分子气势汹汹赶到南康大厦,准备破坏《明报》,扬言要火烧《明报》。因为他们事先有了防备,将编辑部的标志拆了下来,还在大门外安装了铁闸门,排字房工人甚至把铸字用的铅熔成铅液,抬到天台上准备抵抗。汹涌而来的人流一下子没找到编辑部所在,等他们找到,铁闸门已关上,混乱中大队警察赶到,《明报》免于一劫,只有承印《明报》的印刷厂被捣乱。
① 张家伟《六七暴动:香港战后历史的分水岭》,香港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165页。
②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288页。
金庸人在新加坡,心在香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询问暴动的进展情况、《明报》员工的安危。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他准备暂时关闭《明报》。“五月风暴”延续几个月,记者外出采访要冒生命危险,编辑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遇上戒严就回不了家,还要被左派谩骂乃至追打,精神上饱受困扰。记者李广荣说每天要抽三包烟,缓解压力。
金庸说,“《明报》固然受到敌人的严重威胁和压力,但从读者和朋友方面得到的爱护和支持,却是十倍于彼也不止”。
虽然处境危险,他内心不免担心,但想到自己武侠小说中的那些大丈夫,他拿他们来勉励自己:“虽然害怕,但不可卑怯退缩,以致被我书中的英雄们瞧不起。”①
“五月风暴”是香港的一场劫难,财产损失不计其数,造成51人死亡,800多人受伤,5000多人道拘捕,其中左派记者14人被捕。他听说,最后是周恩来下令制止这种违反中央政策、破坏香港稳定繁荣的行动。金庸认为,港督戴麟趾处理大动乱的容忍和坚毅,更是十分难能可贵。(1971年10月3日,戴麟趾卸任离港之际,金庸发表社评《法治、和平、自由、尊荣》,给予高度评价。)
大约8月底,香港局面趋向缓和,到10月底市面恢复正常。金庸回到香港,左派对他的人身威胁并没有解除,所以长期受到香港警方的保护。10月24日他发表社评《请斗委检讨“炸弹斗争”方式》。直到1979年,主持港澳工作的廖承志复出,下令左派不要再攻击《明报》。有了这番经历,他才敢说:
每一个阶段中,在坚持自己的主张时,都面对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成为暗杀目标,生命受到威胁,但是非善恶既已明确,我决不屈服于无理的压力之下。②
六、《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自1967年4月20日起在《明报》连载,正是内地“文革”愈演愈烈之时,“五月风暴”即将袭港。小说连载不久,人们就感到它在影射“文革”,称之为“政治寓言”小说。金庸说: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22页。
②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19页。
写《笑傲江湖》的那几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卑污集中地显现。我每天为《明报》写社评,对政治中龌龊行径的强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写一段的武侠小说之中。这部小说并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①
《笑傲江湖》刻意模糊了时代背景,因为金庸想写一些普遍性格,生活中常见的现象,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他否认有意影射“文革”,但无意中还是让人感到似曾相识。他每天要在报纸上写一篇社评和一段小说,或许写时不知不觉受了影响。②他反对“文革”的个人崇拜,反对用暴力压迫正派人。黑木崖上,对东方不败的个人崇拜大行其道,其情人杨莲亭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推波助澜,使个人崇拜之风登峰造极。所有教众提到东方不败都必须加上“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的定语。个人崇拜遍及老弱妇幼,对于未成年的孩子尤其有效。他们被要求读教主的宝训、听教主的话,杨莲亭抓了童百熊一家老幼,问道:“童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背诵:“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可见中毒之深。
任我行重上黑木崖前后,已被驯化的教徒把这一套原封不动地移植到他身上,他从最初的反感、不自然,到最后安然接受。这个过程令人感慨。
上官云见到任我行,满口都是肉麻的口号、高调的谀词,从“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到“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当任我行在黑木崖上安然接受旧部的跪拜时——
① 写于1980年的《笑傲江湖》后记,香港明河社1975年版,1690页,转引自徐扬尚《金庸解读》,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77页。
② 《金庸散文集》,261页。
令狐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
金庸借任盈盈之口说:
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
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地会狂妄自大起来。
《笑傲江湖》“成为中国政治的象征与隐喻”,在刚愎自用、专制独裁、自我膨胀的任我行、东方不败,热衷权势、心狠手辣的左冷禅,虚伪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岳不群,不甘屈服又不愿抗争,藏头露尾,在强权夹缝中苟且偷生的莫大先生等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看到人性中阴暗的一面。①金庸一针见血地指出:“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何尝不可以看作金庸对权力的一句咒语。《笑傲江湖》围绕作为“异化人性和灭绝人性”象征的《葵花宝典》展开无数条错综复杂的线索,揭示了政治对人性的压抑、摧残和异化,至高无上的武功秘籍《葵花宝典》为太监所创,只有挥刀自宫,变成不男不女的人才能修炼。在某种意义上,《葵花宝典》就是权力的隐喻,争夺《葵花宝典》如同几千年来对权力的角逐、厮杀,结果无不以丧失人性为代价。
① 徐扬尚《金庸解读》,24页。
小说开篇《灭门》写川西青城派余沧海为夺取“辟邪剑法”,以残忍手段将福州福威镖局林家“灭门”;早就处心积虑的华山派“君子剑”岳不群坐收渔利,将侥幸漏网的林平之收为徒弟,醉翁之意也在“辟邪剑法”;嵩山派左冷禅千方百计企图得到“辟邪剑法”,合并五岳剑派,实现称霸武林的野心;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练成《葵花宝典》而成为“天下第一”;岳不群、林平之虽然都得逞一时,却最终免不了众叛亲离……练过《葵花宝典》的人一概没有好下场,那些觊觎秘籍、不惜杀人流血、用尽各种手段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好下场。金庸指出,“那些热衷于政治和权力的人,受到自己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却是很可怜的”。
到1969年10月12日,《笑傲江湖》共连载了857天。全书结束前,冲虚道长和令狐冲在恒山之上有一番对话:
“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令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原来左冷禅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令。”
“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作‘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
七、“查记出品,宋体为号”
每天晚上约十点到十一点,金庸到报馆写社评,秘书已下班,工人送上一杯清茶,他先翻阅当天的电讯、本地新闻,然后翻书查资料。往往要等到排字房副领班翁荣芝来敲门,大喊:“你的‘粉肠’搞掂未?”他才会下笔。稿件到排字房先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好似剪粉肠,所以他们把稿件叫作“粉肠”。社评一般写两张稿纸,金庸写完一张,排字房就要赶紧拿去排字,他想看一下、改一改也等不及,等发排了再让他来改。通常他离开编辑部是凌晨两点,排字房工人为了等他的社评常常要延迟收工。“我的写稿速度其实是很慢的。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多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码花两个钟头。”他自称“字字皆辛苦”。他的老朋友张彻说:“他看来似慢,而其实正是他的不可及处。他写作慢,但其成就自不消我说。他对问题的反应似慢,而其实是在深思熟虑,所决定十分明智。”①
从《明报》创刊到1992年2月控股权转移,三十三年间,金庸亲笔撰写的社评有七千多篇,六七十年代,他几乎每天坚持写一篇,很少由其他人执笔。即使外出旅行,也不忘写旅行见闻发回来。
他那时每年通常都要去参加国际新闻协会的年会,离开香港一段时期,一般两周左右。“最担心的事,是忽然之间发生了大新闻,无法及时加以评论。读者目前所读到的文字,虽然号称是‘社评’,其实是笔者的一些‘海外游记’,与正统的社评性质大不相同,不过本报的社评自从创刊以来,一直是保持一种个人的风格因素,如果请别人执笔,不免有见解不尽相同的地方,所以还是采用这种标新立异的方式。”②
在香港的日报中,《明报》销量长期稳居前三位(仅次于大众化的《成报》《东方日报》),读者群以上层社会人士、知识分子为主,成为香港具有代表性的严肃报纸,或称为“精英报纸”(elitenewspaper)、“高级报纸”(qualitynewspaper)③,与金庸的社评是分不开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不仅香港人会习惯性地想到,看看《明报》社评怎么说,国际新闻界对“路易斯·查”(金庸的英文名为LouisCha)的评论也非常看重。历任港督都要读他的社评,据说美国国务院、台湾的政要都剪辑他的社评,作为研究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