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阮义忠的微博生活:一日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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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客居·人家(2)

醒来雨声入耳,不能晨走了。昨天擦得透明如无的窗户,全都花了。客人总是讶异我家的洁净,其实再干净的玻璃,夕阳逆射,纤细的浮尘都会变成杂纹。所以,此刻擦玻璃最见效。并且,我把擦底片的心都用上了:要慢慢吸干而非擦干,水渍方可避免。如此,外面的景色全成了室内的延伸,而我和自然也就合二为一了。

十点雨停,恰好写毕一则“南都”专栏稿,立即出门快走。在校园里见一排白碎花盛开的行道树,驻足赏花的退休夫妇见我在树前赞叹,告知这是流苏。连花名也诗意,令我用心凝视。远看极像初雪落满枝头,近看无数朵米粒般的花瓣随风摇曳,有如浪花四溅,真是醉人。回程买了蔬菜加蛋葱抓饼当午餐,其味回甘。

昨日,电视上一位舞台剧名导接受采访,他说爱在都市看人看事,不爱看自然,自然太无趣。一听甚惊!两人以上就会有爱与恨、离与合的事发生,更多人更多事,就会有忠诚与背叛、宽恕与报仇、罪与罚等因果,编戏的当然有取之不尽的题材。但自然是一部天书,任何时代任何人都该向它取经,心诚才有办法读懂!

堤外芦苇丛近水处,一老人高举薄纸向天。原以为他在吊嗓子练唱。走近见他三次90度鞠躬参拜,方知是遥祭至亲。头戴毛线帽,身穿冬衣,显然是天未亮就来了。唉,又是一位思亲的退伍老兵。他的伤痛埋在心坎深处超过半个世纪了。祝他今后将之随祭文焚化成烟,流向新店溪,流入淡水河,出海向彼岸。

戒烟后就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茹素后就少应酬,渐渐就没社交了。我过日子淡如白水却甘之若饴。我用音乐使心灵丰盈,用观看吸纳外在,用自律使方向不偏,用规范使自己自在,用舍知得,这是由每天的作息所得到的体验。从书本读到的是别人的修行,来自生活的感受能时时反观自照,那就是可贵的智慧。自勉之。

搭头班地铁到北投,菜市场的阿婆正在摆摊,买了一袋地瓜赶至雀榕树下,挽面婆已坐在定位。她们都比我年长,比我早起,比我苦干,比我快活。社区巴士司机急急把车一停,就冲去报摊买彩券报(彩券,台湾盛行的一种普民敛财凭证,类似于国内的“彩票”),下车的学生一脸睡相不情愿。务实、妄想、懵懂的人生就在同一时同一地交错展开。回到关渡山居拉开窗帘,观音山早。

原以为只是海面远处有雨,哪知才几分钟光景,眼前的阳光就被急来的乌云赶跑。随即上顶楼收拾棉被床单时,雨便阵阵落下。进屋,窗前已化成朦胧幻象。关渡景色随季节气候时时变化,真是千金难买。我常常一人独对风、林、雨,跟山、海、河交谈,听蝉叫蛙鸣鸟啼,赏光影交替。文思浮上,心念定下,下笔即成章。

海面上的云吹向观音山头,把原先的蓝天缝合不见,可阳光依旧透云而出,在水平线上划了一道银光。今天的色温极正,纯白亮洁没有泛红,简直不像地球上的黄昏。一日将尽,回想干了些啥?一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看不下去;一具因橡胶变质黏糊糊的单筒望远镜,被我细心缠上胶带救回,再度上脚架赏鸟。总算没白过。

白鹭鸶总是独飞,喜鹊老是比翼,孤鹰只蝶必定有因,天色虽暗飞禽未息。我的黑胶唱片上万,CD不多,且都以从北京798地摊及沈阳淘来的居多。正在听的碟是从798那对年轻夫妻处买来的原版——梅尔·吉布森导演的《耶稣受难记》的原声带。电影没见到,但配乐真是撼人。柯恩、迪伦全都献唱了。CD夫妻,你俩现今可好?

很少坐在书房写微博,是因为收讯不佳。其实满窗绿林随风摇曳,是一幅会动的画。刚从后山走了一圈回来,真是入画又出图。榕树樟木参天,野生姑婆芋四窜,石阶步道盘绕,桂花杜鹃百合接续成篱,蝴蝶时现眼前时躲迷藏,蝉声争先鸟叫恐后。我真爱关渡山居,虽然一周才来一宿,但令我满心欢喜去上课。

每周五一连五节课上下来,累极回家,简便用餐沐浴后立刻上床,一觉好睡起个大早。今天三点半就睁开眼干活了,第一件事当然是扫地,晨走时路灯仍亮着,绕了比平常一倍长的河岸,把昨日耗掉的精神给充足了电。在很多人仍未起床时,自己已结结实实过了半天,这种感觉就像得到礼物一样,人生又多了些许光阴。

虽然搭779公交车到仓库一趟,往返需两个小时,外加步行一个钟头,但我一点儿也不嫌烦,因为此行经过开拓之初的山村,来到全省规划最完善的社区,令人有穿梭时空的奇妙感受。尤其这趟公交车真是农业时代的庶民舞台,光看与听就能分享到现今难遇的人生百态。何况这儿有家我爱的“小石窑”馆子,同时泳池也开放了。

醒来往窗外一望,明月高挂淡蓝天上,晨曦已映在山后,日夜正在唱和,鸟也纷纷助兴。我把仓库理得如同住家,除了一个房间满满是书、资料和舍不得丢的物件之外,其他空间足以度假。仓库里有办《摄影家》杂志时与大师的通信文本及历年来没选用的大量照片,等于是我的文献馆。也许哪天会全捐出来吧,等待缘分。

此刻,阳光放肆地射入半个起居室,把原木椅的影子打在地板上及靠墙角的黄庭坚《松风阁诗帖》的摺页摆饰上。关渡山居的夏日西晒真热,但光线变化之美让人足以忘怀。当清风徐来,暑意全消,只剩感动在热。又是山河海随落日角度变幻多端的时分,此时还得戴上墨镜才能直视窗外呢,我正是以遨游之心在家度假。

太阳躲在云后,但海面霞光映出它的辉煌,万物都必须以它物证明自己的存在。试想:若无别人,哪来爱恨情仇,哪来酸甜苦辣,哪来宽恕,哪来忏悔,哪来重生……太阳依旧不见,海面霞光更柔,人越是急着声明自己的存在,就越碍人眼。炎日当头人人避之,躲在云后却人人想念它。哇!太阳露脸了,是如此可亲。

把屋内电灯全关了,户外微光下的景色就显眼一些,河面映出路灯倒影,越远的越像烛火,会随风摇曳。天在低首抬头间亮开,鸟声逐渐盖过蛙鸣,而蝉叫却始终如一,日夜与之无关。一只鸟领队,五只随后不急不徐从窗前掠过,所有灯火须臾在天露白下失色。我将微博视为真情的瞬间捕捉,以前用相机,现在用文字。

4、三峡仓库

《摄影家》杂志停办后,一堆资料存书没地方摆,不得不在住家附近找了间有40年历史的破公寓。一楼是修车厂,阴暗的楼梯摆满了住户的鞋子,毫无居住品质可言,但租金便宜。最大的房间当仓库,其他角落我还是布置得像家一样。渗水的光秃墙面用松木板拉出利落线条,美与实用兼顾,户外休闲桌椅在纸灯照射下也光彩起来。

每个房间的门与窗户都被我拆了,封闭空间中的视线豁然开朗。找出本来不知用在哪儿的纸窗帘垂在梁下,内外顿时分明。家庭老照片放在屏风里,生活痕迹与旧时记忆便盈满本来不属于自己的环境。我觉得,任何设计,尤其是室内设计,一定要考虑人跟物的关系。否则,装潢得再精心巧妙,也会显得木然没人气。

这儿可当卧房,有张沙发床。拆掉的窗户边架个承板,摆着从北京潘家园买回来的手摇唱机。羊毛地毯是到摩洛哥旅行时硬被导游推销的。书架和立灯都是我喜欢的样式,在上个居处显得出色,在新店家却格格不入。不是两件好东西摆在一起就会加倍好,再好的东西,只要摆错地方就不妙,但这是设计者最难掌握的。

怀素的《自叙帖》,原本用来要给儿子房间补壁的,可他打死也不肯,嫌老气。放在这儿就变成视觉焦点,使房子的老也有了文化的古,我拍的京剧旦角手式则在其他墙面与之呼应,彼此加分。小小书架上摆着我所有作品的出处:《家庭月刊》《人间杂志》的合订本以及全套《摄影家》杂志。上面的小音响,让我来取书时也能欣赏音乐。

唯一没被拆掉的那扇门,里面就是仓库,门神帮我保护着一路走来的脚印。通往厨房的过道,以墨西哥桌巾美化。那套皮沙发买了近二十年,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越用越好看。此仓库一共用了六年,可惜漏水愈发严重,只好搬去老远的三峡。现在回想,还真有点儿怀念这个空间,因为本来难看,后来却带几分优雅。

另一房间的窗旁架个活动承板,既像吧台,又是工作角落。窗框上半部贴张油蜡纸,既有分隔空间的作用,又不会看到斑驳的天花板。一盏小到不能再小的夹灯锁在窗框上,不占地方又管用。空间虽然用心布置了,自己用到的机会却不多。曾告诉远方友人,到台北可来此小住,可一听是仓库他便犹豫,若是来看,肯定喜欢。

整个屋里最难看的地方,就是主梁嵌着丑极的日光灯。不能拆灯,只好去找了一种特殊的纸把梁整个包起来,让它变成美丽的花灯。这种手工纸在制作过程中加入了花卉、树叶和竹片,平时看来一般,但一透光就带着灵气,植物仿佛活了过来,纹理、纤维、色泽都展现了内在的细节。可惜那家纸店如今已不知搬去何处。

三峡仓库1:我把旧仓库的货全搬来,第二天就布置好了。FLOS经典抛物线立灯及柯布西埃躺椅一摆,味道就出来了。天花板管线吊下的戏服来自北京老友,几年前他还出版了一本中国戏服专书。书架、屏风、餐桌椅、纸灯等虽都是老家具,但我保养得很好。把不同物品的关系位置处理好,对我来讲,就是有趣的游戏。

三峡仓库2:只有这个圆茶几是新添的,因为原来的旧东西怎么摆都不对。但也不算花钱,六年前退了一张不合适的床,老板说只能换货不能退钱,现在终于换好了。沙发原来的布已磨破,重新换了外套。墙上的毛毯既可补壁,又有吸音效果,听起音乐来,就顺耳多了。这个角落光线最美,我喜欢在这里看书报、写文章。

三峡仓库3:物品若是随便摆,再好的家也像仓库,若用心,仓库也能是舒适的家。朋友常说,我走到哪里都能把空间变得舒服,那是因为我从小就把父亲在阳台加盖的仓库变成我的小天堂。尽管木料经常搬进搬出,我都有办法做调整。大概是那段时间的训练,让我后来无论遇到多么糟糕的环境,都能将其改到最好。

三峡仓库4:为了有时能过夜,不得不添购六块榻榻米。那把原来摆哪儿都碍眼的躺椅往中间一放,浑然天成。投影钟是把两个坏的拼成一个好的,墙上的花盆为印度手工敲花,买来十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地方吊。这回把它翻出来,刚好能将最难处理的死角变得有趣。我极爱室内设计,苦无机会发挥,只好在自个儿的空间里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