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吕红中短篇小说创作江少川
北美女作家群构成当今海外华文文学原野一道绚丽的风景,吕红是其中耀目者之一。打开她的中短篇小说,从那独特的小说世界中,似乎读到了女作家从东方到西方跨时空跨视域多方面延伸的艺术触点,读到她对人生、对生命复杂而深刻的体验以及在艺术上执著地追寻与探求,而作为她的故乡人,从中又涌出一份亲切与乡情。
一
吕红对女性文学的发展及嬗变做过潜心的钻研,她自觉从理论上对女性文学进行探究,又力图以自己的创作尝试来体现这种理论,这在海外华文女作家中并不多见,她是一位孜孜不倦的探索者。
吕红的小说体现了鲜明、自觉的女性主体意识,从女性的视角、心路历程、生命感悟来书写“女性的多样化的生存体验与叙述”。她认为女性主义进入到第三阶段,是和存在论哲学相结合的女性主义。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人的存在,是一种个体的存在。加缪认为作家首先是一个生存者。那么女作家当然首先是一个女性生存者,吕红曾直言自己:“有意以女性视角表现女性在东西文化冲突中的迷惘,并隐含在迥异的社会历史背景下,揭露男权意识的专制粗暴对女性发展的制约及伤害。”0这段话强调的是女性立场、女性思维。她所要揭示的是女人的本真,我注意到吕红常说的“女性书写应该是一种原生态”,这种所谓原生态就是“女性的日常生存体验”,就是一种“此在“最深刻的真理就在被遮盖着的‘存在’之中,遗忘了这个真理的人就是非本真的人”。②吕红极为注重的女性书写,就是这种“在者之在”。
首先,她是从女性的视角观察社会百态、世态人生,窥察女性的生活命运。她的小说的叙述者几乎都为女性,她以女性敏锐的感觉、细腻的心理,从社会边缘的视角,从弱势的位置去审视女人的处境。她的中短篇小说大都以女性为主角,担当重要角色,出现多的是知识女性形象。《怨与缘》从女儿“芯”的角度回忆父母那一代人往昔的岁月。《绿墙中的夏娃》亦是通过晴霏来回忆那个特殊历史年代的女人的遭遇,写她的困惑、焦虑、精神苦闷,那个时期的社会舆论对女性的压抑。而《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从女子芯的视点,叙说她初到西方,举目无亲,为身份、生机所困扰、惊恐不安而四处奔波的生存状态。《微朦的光影》、《午夜兰桂坊》的叙述者都是知识女性,叙说的都是都市社会女性的人生际遇。
吕红女性书写的主要特色是什么?她用什么方式切入生活?阅读《午夜兰桂坊》后凝神思考,我以为是“漂泊中的寻找”,她书写的是女性在离开家园后漂泊中的寻找:其一是在寻找一种生存方式,《秋夜如水》中的凌子到南方闯荡,蔷薇、芯远去美国漂泊,其实都是在寻找;其二,是在寻找爱情,期望找到一个意中的男人,企盼有一个能够安居的家。吕红常把生存状态与婚恋纠结在一起,谋生是一条线,婚恋是又一条线,她把这两条线交织、纠缠在一起。表现女性谋生之艰难、立足之不易、婚恋之痛楚。她的笔触常常触摸到女性的心灵与隐痛。记得杜拉斯说过,没有婚恋就没有小说。王安忆也有这样的表述:“对于女性来说,爱情就是命运。”对于漂泊中的女性而言,婚恋就是她们命运的冀盼与归属。然而无论在东方或西方,在现实生活的职场与商场,处于社会中心位置的仍然是男人,女性还是处在配角的位置,移民女性在西方社会同样是被边缘化的。她们为了生计而四处碰壁,遭到冷遇、骚扰,还要为身份焦虑。在婚姻爱情中,女性同样摆脱不了弱势与被动地位,最终情感与心灵受伤害的大多是女性。在吕红的中短篇小说中,女主人公几乎没出现过圆美的结局。即使是在商场小有成就的女性,如《午夜兰桂坊》中的海云也是以婚姻解体而告终。
在书写女性的寻找中,作家对男权主义的批判笔锋犀利而有力度。她笔下的男性形象,有驰骋商场的骄子,有到西方闯荡的冒险家,有擅长投机的老板等。在生意场、情场他们都处在强势、中心的位置。《日落旧金山》的林浩,曾是蔷薇爱慕的男人,这位当年在国内金融界发横财的暴发户,到美国后仍沿用那套“空手道”的投机商术、拉款欠债,不听蔷薇的劝告,不顾及她的情感,一切以我为核心,敛财第一、生意至上,我行我素,最终一败涂地、落得破产的下场。《秋夜如水》中的梁栋是生意场上的高手,而他在情场上却是逢场作戏,他更看重的是商海中的成败、是助手加情人的女人,他不愿付给凌子真情,说到底也是不尊重女性的人格。在《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中作家对大刘的自私、狭隘,“老拧”的纠缠无聊都作了批判与贬斥。特别要指出的是,她笔下的这类漂泊中的女子,对爱情依然保留着浓郁的东方传统,期待爱情的专一、忠诚,有着浓重的“家”的意识。而她们的期望终究没有得到实现。作家赋予她们的是生命的呵护与关怀。
对女性人格尊严的肯定与张扬是其女性书写的又一特色。吕红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照人的女性形象,给人很深印象的是对精神自由的追寻,对人格尊严的维护。这与存在论的观点是相通的。依据萨特本体论的观点:自由是人的存在的价值源泉,自由是人在虚无中通过烦恼实现的。此话的意思是精神自由比人的社会存在更真实。他的结论:人就是自由。这与海德格尔提出的“人的本质的尊严”是一致的。
《秋夜如水》中的凌子,与商场春风得意的骄子一见倾心,其风度翩翩、潇洒、爽朗,对女人体贴入微,正是凌子欲委托终身的理想男子。但在南方之行中,凌子通过多次的试探与细心观察,发现这位男子并非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看重的是他的生意经,对待女人态度的真正标尺是利益。凌子是重情感的女子,鄙视拜金主义者,尽管是又爱又恨,“这燃烧毁灭了我又再生了我”,但最后,她毅然斩断了这段情缘,维护了作为女人的尊严。
《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中,漂泊到西方的女子芯,初到异域,为身份所困扰,为生存而奔走焦虑,面临生存与家庭的双重危机。对在困境中帮助她的“老拧”,她心存感激,没想到他却另有图谋,纠缠不休,“老拧”以找工作为名,称自己与芯是好朋友,芯讽剌道:“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尊严哪!”而此时她自私、猜忌、心胸狭隘的丈夫又落井下石,另寻新欢,孤立无援的弱女子几乎陷于绝境,但是她并未逃避、倒下,最后她选择了面对,选择了自由,在艰难的抉择中与丈夫分手,断然拒绝了“老拧”,她是一位柔韧而坚强的女性形象。
这些女性是在漂泊中寻找,也许她们还在寻找中,在寻找的路上,但作家在她们的身上,寄予了生命的关怀、寄予了理想与期望。
二
女作家似乎对时间特别敏感,她们的小说中存在着一个时钟。吕红小说中的时钟,其一为记忆中的时间。
移民作家米兰?昆德拉说过:“一切造就人的意识。他的想象世界……都是在他的前半生中形成的,而且保持始终。”?莫言认为:“写作就是回故乡。”记忆是一种想象的重构,它亦是激发作家创作的源泉。吕红的小说中始终保留着“掠过记忆的彩虹的碎块”,她的中短篇小说一部分取材于那片熟悉的故土,那个长江边的城市。以女性的视点回眸和审视往昔历史。这是一种情感的记忆,故乡的生活虽已远去,但已经远离的时空正好形成恰当的距离,这种距离促成了美感的生成。“时间是一个最好的过滤器,是一个回想所体验过的情感的最好的过滤器。”?她的这类小说一为唤回真情,唤起那潜藏在心中、久经时间积淀的那份真挚情感。《怨与缘》无疑是这类题材的佳作,小说从移居美国的“芯”回忆父辈那一代人的生活经历与命运开始。这是从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反观老一辈人的往昔岁月的小说,这篇小说从芯的视角写父辈的往事。父亲志清是一位从小在农村长大、率真而可亲的男性,他与母亲三姐妹跌宕曲折的爱情故事,反映了那一代人对理想、事业、对爱情的追求。尽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极左势力压抑着人性的发展,但是他们对真善美的追求仍然执着不懈。《曾经火焰山》中着力塑造的舅舅皋,是老一代知识分子形象,当年农学院畜牧专业的青年,毕业后带头去了最偏僻、最穷的山区,工作勤奋认真,但在那个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由于父亲被“抄家”,皋被误解、被排挤,遭到不公正待遇,但他仍“死守一处”,忠诚于他的科研事业,表现了一位在困境中坚持操守、为科学献身的知识分子的高尚的人格。二是反思生存。是对同辈人往昔生存状况的反思与重写。这类故事的时间较多集中在“文革”前后。《绿墙中的夏娃》写一个女人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生存困惑与无奈,她桀骜不驯,有一股反叛劲,她有自己的追求,企图挣脱历史岁月的羁绊’但她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超越那个时代。《曝光》通过对部队医院年轻女兵生活的描述,写在那个保守、传统且封闭的年代,一群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兵的生存状态,表现她们的喜怒哀乐,不同的个性、命运与婚姻以及她们后来的归宿,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