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国学经典读本: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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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人间训(6)

得道之士,外形变化但心中不变。外形改变是为了融入人世,心中不变是为了保全自己。心中有必定不变的操守,而外形能诎能伸、能赢能缩、能卷能舒,与外物一块变化移动,故而有万种举动都不会陷于失败。人们注重圣人,是由于圣人可以像龙一般更改。如今勤苦尽力地持守一种节操,推行一种行为,就算由此粉身碎骨依旧不改初衷,此种人死盯着小小的嗜好,对于大道是阻塞不通的。

赵宣孟在桑树荫下救活了一个饥饿的人,天下称赞他的仁德;荆佽非遭到江中的灾难没有丧失操守,天下称赞他的勇敢。故而从一些小的行为上便能够推论一个人的大体了。田子方在道上看到一匹老马,喟然感叹深有感触,问那个御者:“这是谁家的马?”那个御者说:“这是您家先前喂养的马,如今年老体衰不中用了,故而牵出来卖了它。”田子方说:“年轻时贪婪它的气力,年老后离弃他的躯体,仁慈的人不做如此的事。”于是便用一束帛把它赎了回来。疲弊的武士知道这件事,都晓得向谁归心了。齐庄公出外打猎,有一只小虫举起足预备迎击他的车轮。庄公问他的御者说:“这是什么虫?”答复说:“这便是螳螂了。它作为昆虫,晓得前进而不晓得退却,不计算自己的力气而轻视敌人。”庄公说:“它如果成为人,必定会成为天下的勇士。”于是调转车躲避它。勇士知道了,便晓得为他献出生命。故而,田子方怜惜一匹老马,而魏国都爱戴他。齐庄公躲避一只螳螂,而勇士都依附他。汤教诲对网祈祷的人,就有四十个国家入朝。周文王埋葬死人的骨骸,而四方部族都来投靠。周武王把中暑的人放置在树荫下,左手拥抱着他,右手替他扇凉,而天下人都感恩他的恩德。越王勾践要是判决了一个无罪的人入狱,便拿起龙渊宝剑刺自己的大腿,血流至脚,用这样来惩处自己,而战士都不惜为他献出生命。故而圣人做的事小,而能够妨碍广大;明察身边的事,而能够安抚远方。孙叔敖引期思陂池的水,浇灌雩娄的田地,楚庄公就晓得他能够作为楚国的令尹。子发领率军队,战斗激烈而跟士兵劳逸一样,楚国就晓得他能够成为军队的统帅。这全是显现在细小方面,而通于伟大的道理。

[原文]

圣人之举事不加忧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万人调钟,不能比①之律,诚得知者,一个而足矣。说者之论,亦犹此也。诚得其数,而无所用多矣。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夫劝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

昔者卫君朝于吴,吴王囚之,欲流之于海。说者冠盖相望,而弗能止。鲁君闻之,撤钟鼓之县,缟素而朝。仲尼入见曰:“君胡为有忧色?”鲁君曰:“诸侯无亲,以诸侯为亲;大夫无党,以大夫为党。今卫君朝于吴王,吴王囚之,而欲流之于海。孰意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吾欲免之而不能,为奈何?”仲尼曰:“若欲免之,则请子贡行。”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子贡辞曰:“贵无益于解患,在所由之道。”敛躬而行,至于吴,见太宰嚭。太宰嚭甚悦之,欲荐之于王。子贡曰:“子不能行说于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贡曰:“卫君之来也,卫之半国曰:不若朝于晋。其半曰:不若朝于吴。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卫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赏言朝于晋者,而罚言朝于吴也。且卫君之来也,诸侯皆以为蓍龟兆。今朝于吴而不利,则皆移心于晋矣。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太宰嚭入,复之于王。王报出令于百官曰:“比十日而卫君之礼不具者。死。”子贡可谓知所以说矣。

鲁哀公为室而大,公宣子谏曰:“室大,众与人处则哗,少与人处则悲。愿公之适。”公曰:“寡人闻命矣。”筑室不辍。公宣子复见,曰:“国小而室大,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鲁君曰:“闻命矣。”筑室不辍。公宣子复见曰:“左昭而右穆,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得无害于子乎?”公乃令罢役,除版而去之。鲁君之欲为室,诚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说而一听者,其二者非其道也。

夫临河而钓,日入而不能得一鱼者,非江河鱼不食也,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执竿,投而擐②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夫物无不可奈何,有人无奈何。铅之与丹,异类殊色,而可以为丹者,得其数也。故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

[注释]

①比:合。②擐(guān):贯、穿。

[译文]

圣人做事不多加担忧,过分担心,他只是弄明事情的所以然。用上万的人去调整乐钟是不会合音律的。只要有晓音律的人,一个人调整便足够了。游说也是如此。真的能掌握它的技术,便不需要多。车轮之所以能运转千里,关键是有三寸长的车辖。激励别人,别人却不行动,阻止别人,别人却不停止,便是由于所讲的理由不合事理。

先前卫国国君去吴国朝拜,吴王夫差把他拘囚起来,打算将他流放到海岛去。前往劝告的人很多,车子络绎不绝,不过不能让吴王更改主意。鲁国国君知道后,撤下悬挂的钟鼓,显示无心赏乐,穿上丧服临朝,显示心中哀伤。孔子进去拜见,询问:“国君为何脸上有担忧的神色?”鲁哀公讲:“诸侯们不相亲爱,卫国君主动亲近他们;大夫们之间不讲团结,卫国君主主动团结他们。现在卫国国君去朝拜吴王,吴王把他拘囚起来,又要将他流放到海边。有谁能想到有一腔正义之心的卫国国君会遭遇如此的灾难?我想免除他的灾难,却不能做到,这该如何做呢?”孔子说:“要是免除卫国国君的灾难,便让子贡去吧。”鲁哀公便召来子贡,把将军的印信交与他。子贡拒绝说:“靠尊贵的地位无益于解除忧患,要靠道理去劝服。”于是悄悄收拾行装,秘密前去吴国。到了吴国,拜见太宰嚭,太宰嚭很欢喜,就把子贡引荐给吴王。子贡说:“你在吴王面前说话不管用。我又如何能依赖你的举荐呢?”太宰嚭说:“你如何晓得我不行呢?”子贡说:“卫国国君来吴国前,卫国有一半人说:不如向晋国朝见,另一半人说:不如向吴国朝拜。不过卫国国君认为吴国是可以让他生还的,故而他绑着自己来归服。谁晓得你接受了他却要拘囚他,还想把他流放到海边去,如此做等于是奖励了卫国中主张朝拜晋国的人,而惩处了主张朝拜吴国的人啊。何况卫国国君来吴国朝见。诸侯都把他的出行看作占卜的吉凶,如今晓得他朝拜吴国不吉利,那便会把归附之心转移得晋国。你们想成就霸业,不就很难吗?”太宰嚭听了之后,马上进宫,转告给吴王,吴王马上通令百官说:“要是十天内,对卫国国君的礼节准备不周全的话,处死!”子贡算得上是晓得如何游说的人了。

鲁哀公要建一座很大的宫殿,大夫公宣子劝告说:“宫殿太大,其中住的人多便会很吵,住得人少便觉凄清,想要你能改到合适的大小。”哀公说:“我听你的命令了。”不过继续建造不停。公宣子又去见哀公说:“我们国家小而宫殿大,民众晓得了,必定会怨恨君主的;诸侯听了,也必定会小瞧我们鲁国。”鲁哀公说:“我听你的高见了。”不过建造依然不停。公宣子又去拜见哀公说:“这座宫殿的左面是昭庙,右面是穆庙,建造大宫殿面对这两位君主的祖庙,岂不是会损伤您作为儿子的形象吗?”哀公这才下令停息工程,取下夹板,遣散民工。鲁哀公要修建宫殿的想法是坚定的,公宣子要制止他,也是坚决的,不过说了三次才有一次被采纳,前两次是没有抓到要害问题。

在河边钓鱼,有的人直至太阳下山还没钓到一条小鱼,并不是江河的鱼不吃东西,而是鱼饵不是鱼爱吃的东西。而技术高明的钓者拿着钓竿,一投下浮漂后便能够穿透鱼儿的嘴唇,是由于那些鱼饵是鱼爱吃的。事物没有不可应付的,而是有的人对其无可奈何。铅和丹,种类各异,颜色也不一样,不过铅能够变成丹,是由于人们掌握了炼丹的技术。故而繁杂啰嗦地引用文辞,对游说并没好处,只要说清问题的缘由便行了。

[原文]

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众而难识也。故或类之而非,或不类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

谚曰:“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何谓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家充盈殷富,金钱无量,财货无赀。升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积博其上。游侠相随而行楼下,博上者射朋张中反两而笑,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游侠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报,无以立务于天下。请与公僇力①一志,悉率徒属,而必以灭其家。”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

何谓非类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胜将为乱。”石乞曰;“不然!白公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其家无管籥之信,关楗之固,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而乃论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胜果为乱,杀令尹子椒、司马子期。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

何谓若然而不然?子发为上蔡令,民有罪当刑,狱断论定,决于令尹前。子发喟然有凄怆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后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刑者遂袭恩者。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发视决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于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厌②乎?”追者以为然而不索其内,果活子发。此所谓若然而不然者。

何谓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践卑下吴王夫差,请身为臣,妻为妾,奉四时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贡职。委社稷,效民力,居隐为蔽,而战为锋行。礼甚卑,辞甚服,其离叛之心远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擒夫差于姑胥。

此四策者,不可不审也。

夫事之所以难知者,以其窜端匿迹,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胜惑人之心者也。若使人之所怀于内者,与所见于外者若合符节,则天下无亡国败家矣。夫狐之捕雉也,必先卑体弥耳,以待其米也。雉见而信之,故可得而擒也。使狐瞋目植睹,见必杀之势,雉亦知惊惮远飞,以避其怒矣。夫人伪之相欺也,非直禽兽之诈计也。物类相似若然而不可从外论者,从而难识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僇(lù)力:尽力。②厌:满足。

[译文]

各类事物一定妨碍着又紧密联系着,即使门类不同,有时却很难区分,此种情形很多。故而有时看上去如一类却并不是一类,有时看上去不是一类而事实上确属一类;有时如同是如此却不是如此,有时好像不是这样却真是如此。

古谚说:“老鹰嘴里落下腐鼠,故而虞氏家败人亡。”此话是何意思呢?这里说了一个故事:虞姓人家本是梁国的一个富户。家中殷实富裕,金银财宝多得无法计数。虞家在大道旁盖了一座高楼,常在上面歌舞宴饮,博戏下棋。一日,一群游侠路经楼下,这时楼上博弈的人正下大赌注,押注猜中,能够连走两子,故而开怀大笑,又刚好一只老鹰飞过楼顶,将口中所叼腐鼠掉落,刚好落在一个游侠身上。那个游侠对同伴们讲:“虞家的人富足享乐的日子已经很长了,平日一直傲慢无礼,看不起人。我们对他家从不敢冒犯,而如今他们却用腐鼠来侮辱我们,此仇要是不报,我们便无法在天下形成势力了。让我们齐心协力,领着大众,一定将虞家铲除掉。”这便是看上去像一类却并不是一类的例子。

什么是看上去不是一类事实上却属一类呢?楚大夫屈建对白公胜的同伙石乞说,“白公胜即将作乱了。”石乞说:“不是这样的。白公胜谦恭待下,不敢对贤者稍有怠慢,他的家中没有可靠的钥匙,没有牢固的门闩。借人粮食用大斗出,用小秤进,而你如何能用不利于他的话来讲说他呢?”屈建说:“这正他要造反的预兆。”过了三年,白公胜真的起来作乱,杀了令尹子椒和司马子期。这便是看上去不是一类而事实上却是一类的例子。

什么是如此却不是如此?子发出任上蔡县令时,有人犯了罪,应该处刑罚,定了罪后,在子发面前执行。子发感叹着,一脸的凄凉和悲怆。那个人即使受了刑罚却忘不了子发的恩德。后来,子发得罪了楚威王,从都城逃了出来,没想到碰到那个犯人,那犯人便掩护子发躲到城墙下的一间小屋。追赶的人跟踪来到,那人跺着脚生气说:“子发自己判了我的罪,让我受了刑罚,我对他恨之入骨,就算是吃了他的肉,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抓捕的人感觉真的是这样,就不再进屋搜查,故而子发能够活命。这便是所讲的像这样而不是这样的例子。

什么为不是这样却像是这样呢?先前越王勾践对吴王夫差卑躬屈膝,请求自身成为臣子、妻子成为妾仆,向吴国进奉四季祭奠的祭品,缴纳春种秋收的财物赋税,将整个国家交托给吴王,贡献全民力量为吴国效劳。居住在隐蔽简陋的地方,打仗时就充当吴国的先锋。他对吴王礼节谦虚、言辞温顺,根本看不出有半点背叛之心。不过勾践最终却率领三千兵卒在姑苏山抓获了夫差。

这四个策略,不可以不慎重地对待它。

事情之所以很难晓得的缘故,由于它们的事由真相被掩盖了。在公的后面大搞私货,在正的背后专搞邪道,而却以胜利迷惑人心。要是让人的心中所怀藏的,和能在外面所显现的,如符节一般吻合,那么天下就没有灭亡的诸侯国和破败的大夫之家了。狐在捕杀野鸡的时节,一定首先低下身子、耷下耳朵,以示服贴,而等着野鸡的到来。野鸡相信了狐不会损伤它,故而狐便可以擒住野鸡了。要是狐瞪大眼睛,立起身来对着它,野鸡看见这副凶残的样子,便会惊恐地高飞而去,以便躲开狐的怒气。人们用虚伪来相互欺骗,不仅仅像飞禽走兽那般欺诈的伎俩。万物类别之间相似的情形像这样,而不可以从外部认识它,普通大众是很难认识的。故而不可以不慎重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