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二九一。
石敬瑭称臣契丹后,假契丹之力,建立后晋。石敬瑭去世后,后晋大将刘知远受军队拥戴自立,建立后汉。刘知远去世,大将郭威攻灭后汉,建立后周。后汉覆灭后,宗室刘崇托庇于契丹,在北方建立北汉, 与后周抗衡。
郭威无子,收养内侄柴荣为养子。柴荣追随郭威东征西讨,被郭威视为心腹。柴荣也逐渐晋升为后周军中的高级将领。郭威去世后,奉命统率军队的柴荣按照遗命继位,是为周世宗。此时,北汉刘崇认为后周新君初立,人心不附,正可一举攻灭于是,刘崇求援于契丹,契丹发兵,与北汉联手攻伐后周。周世宗亲自率军迎击,在高平(今山西境内)与北汉、契丹联军决战。周军初战不利,骑兵败逃,步兵临阵倒戈。但是周世宗率领禁军参战,及时扭转了局势。随后周军援军赶至,投入战斗。北汉军被重创, 刘崇败退回太原。
高平大捷后,周世宗乘大胜之余威,处决了抗命溃逃将领和士兵, 以严肃军纪。战后周世宗积极推行军事改革,加强中央禁军,建立起凌驾于诸军之上的君主亲军。改革后的后周军队在征伐后蜀、南唐、契丹诸战役中连战连胜。周世宗在北伐契丹途中患病,不久病逝。他在军事改革、内政整理上的遗产,则为代之而起的北宋继承。
北汉主闻太祖晏驾[北汉主闻太祖晏驾:公元954年,周太祖去世,其养子柴荣即位,即周世宗。北汉国主刘崇意图乘机进犯],甚喜,谋大举入寇,遣使请兵于契丹。二月,契丹遣其武定节度使、政事令杨将万余骑如晋阳。北汉主自将兵三万,以义成节度使白从晖为行军都部署, 武宁节度使张元徽为前锋都指挥使,与契丹自团柏南趣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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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闻北汉主入寇,欲自将兵御之,群臣皆曰:“刘崇自平阳遁走以来,势蹙气沮,必不敢自来。陛下新即位,山陵有日[山陵:先帝陵墓,此处为动词,指安葬先帝。],人心易摇,不宜轻动,宜命将御之。”帝曰:“崇幸我大丧,轻朕年少新立,有吞天下之心,此必自来,朕不可不往。”冯道固争之,帝曰:“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帝曰:“以吾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山否?” 帝不悦。惟王溥劝行,帝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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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帝发大梁;庚寅,至怀州。帝欲兼行速进,控鹤都指挥使真定赵晁私谓通事舍人郑好谦曰:“贼势方盛,宜持重以挫之。”好谦言于帝,帝怒曰:“汝安得此言!必为人所使, 言其人则生,不然必死,”好谦以实对,帝命并晁械于州狱。壬辰,帝过泽州,宿于州东北。
北汉主不知帝至,过潞州不攻,引兵而南,是夕,军于高平之南[高平:今山西高平县]。癸巳,前锋与北汉兵遇,击之,北汉兵却;帝虑其遁去,趣诸军亟进。北汉主以中军陈于巴公原,张元徽军其东, 杨军其西,众颇严整。时河阳节度使刘词将后军未至,众心危惧,而帝志气益锐,命白重赞与侍卫马步都虞候李重进将左军居西,樊爱能、何徽将右军居东,向训、史彦超将精骑居中央,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将禁兵卫帝。帝介马自临陈督战。
北汉主见周军少,悔召契丹,谓诸将曰:“吾自用汉军可破也,何必契丹!今日不惟克周,亦可使契丹心服。”诸将皆以为然。杨策马前望周军,退谓北汉主曰:“勍敌也,未可轻进[勍敌:即劲敌]!”北汉主奋髯,曰:“时不可失,请公勿言,试观我战。”默然不悦。时东北风方盛,俄而忽转南风,北汉副枢密使王延嗣使司天监李义白北汉主云:“时可战矣。”北汉主从之。枢密直学士王得中扣马谏曰:“义可斩也!风势如此,岂助我者邪!”北汉主曰:“吾计已决,老书生勿妄言,且斩汝!” 麾东军先进,张元徽将千骑击周右军。
合战未几,樊爱能、何徽引骑兵先遁,右军溃;步兵千余人解甲呼万岁,降于北汉。帝见军势危,自引亲兵犯矢石督战。太祖皇帝时为宿卫将[太祖皇帝:指宋太祖赵匡胤,此时为后周大将],谓同列曰:“主危如此,吾属何得不致死!”又谓张永德曰:“贼气骄,力战可破也!公麾下多能左射者,请引兵乘高出为左翼,我引兵为右翼以击之。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永德从之,各将二千人进战。太祖皇帝身先士卒,驰犯其锋,士卒死战,无不一当百,北汉兵披靡。内殿直夏津马仁瑀谓众曰:“使乘舆受敌[内殿直:官名。夏津:马仁瑀的籍贯。乘舆:借指皇帝],安用我辈!”跃马引弓大呼,连毙数十人,士气益振。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乂言于帝曰:“贼势极矣,将为我擒,愿陛下按辔勿动,徐观诸将破之。”即引数百骑进陷陈。
北汉主知帝自临陈,褒赏张元徽,趣使乘胜进兵。元徽前略陈,马倒,为周兵所杀。元徽,北汉之骁将也,北军由是夺气。时南风益盛,周兵争奋,北汉兵大败,北汉主自举赤帜以收兵, 不能止。杨畏周兵之强,不敢救,且恨北汉主之语,全军而退。
樊爱能、何徽引数千骑南走,控弦露刃,剽掠辎重,役徒惊走,失亡甚多。帝遣近臣及亲军校追谕止之,莫肯奉诏,使者或为军士所杀,扬言:“契丹大至,官军败绩,余众已降虏矣。”刘词遇爱能等于涂,爱能等止之,词不从,引兵而北。时北汉主尚有余众万余人,阻涧而陈,薄暮,词至,复与诸军击之,北汉兵又败,杀王延嗣,追至高平,僵尸满山谷,委弃御物及辎重、器械、杂畜不可胜纪。
是夕,帝宿于野次,得步兵之降敌者,皆杀之。樊爱能等闻周兵大捷,与士卒稍稍复还,有达曙不至者。甲午,休兵于高平,选北汉降卒数千人为效顺指挥[效顺指挥:专门为投诚人员编制的军队],命前武胜行军司马唐景思将之,使戍淮上,余二千余人赐资装纵遣之。李谷为乱兵所迫,潜窜山谷,数日乃出。丁酉,帝至潞州。
北汉主自高平被褐戴笠[被褐戴笠:身穿褐衣,头戴斗笠],乘契丹所赠黄骝,帅百余骑由雕窠岭遁归,宵迷,俘村民为导,误之晋州,行百余里,乃觉之,杀导者;昼夜北走,所至,得食未举箸,或传周兵至, 辄苍黄而去。北汉主衰老力惫,伏于马上,昼夜驰骤,殆不能支,仅得入晋阳。
帝欲诛樊爱能等以肃军政,犹豫未决;己亥,昼卧行宫帐中,张永德侍侧,帝以其事访之,对曰“爱能等素无大功,忝冒节钺,望敌先逃,死未塞责。且陛下方欲削平四海,苟军法不立,虽有熊罴之士,百万之众,安得而用之!”帝掷枕于地, 大呼称善。即收爱能、徽及所部军使以上七十余人,责之曰: “汝曹皆累朝宿将,非不能战;今望风奔遁者,无他,正欲以朕为奇货,卖与刘崇耳!”悉斩之。帝以何徽先守晋州有功, 欲免之,既而以法不可废,遂并诛之,而给槥车归葬[槥:粗陋而薄的棺材]。自是骄将惰卒始知所惧,不行姑息之政矣。
【延伸阅读】
宋人论周世宗
宋太祖赵匡胤原为北周将领,后篡位自立。但是有宋一代,士大夫并不讳言周世宗的功业。相反, 《新五代史》所记周世宗的功勋,为矢志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北宋士大夫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论议伟然。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悉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其所惜哉?”由是群臣皆不敢言。尝夜读书,见唐元稹《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 其伐南唐,问宰相李谷以计策;后克淮南,出谷疏,使学士陶谷为赞,而盛以锦囊,尝置之坐侧,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及其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其北取三关,兵不血刃,而史家犹讥其轻社稷之重,而侥幸一胜于仓卒,殊不知其料强弱、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诚非史氏之所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