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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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夜雨對牀(2)

“聞雨”詩,尤其“聽到夜雨”詩大概都帶有憂愁的色彩。令人鬱悶的原因在於夜晚的雨聲。試想當時的雨夜情景,滿天的烏雲、漆黑的室外、只能聽到蕭瑟的雨聲,這些要素很容易構成淒涼的空間,從而帶來詩人特定的意識:跟别人相連的紐帶被斷絶,和外界隔絶的閉鎖感。這種閉鎖感促使詩人强烈意識到孤獨,有時帶來對相隔對方的懷念,有時帶來對於可嘆現狀的自覺。換言之,夜晚的雨聲具有促使自己内省的功能。

“夜雨對牀”與“聞雨”詩相同於夜晚聽雨這一行為,説明“夜雨對牀”與其視為韋應物的獨特表達,不如視為從唐代詩人對於夜晚雨聲所寄的感興發展而來。但是兩者之間有明顯的差異。“聞雨”詩將雨夜視為孤獨度過的憂愁空間,而“夜雨對牀”卻是兩人(或多人)一起共有的可喜空間,其對於雨夜的態度是完全相反的。對於同樣的閉鎖空間,表達的視角卻不同:前者因夜雨斷絶了自己與别人的紐帶,而使詩人的懷抱更加孤獨;後者則正因其閉鎖性,而給一起度過的兩人構成特别親密的空間。蘇氏兄弟從韋應物詩中深受感動而把將來理想寄託於“夜雨對牀”,也因為被雨夜形成的特别親密感所吸引。可以説,隨著現狀如何,詩人對雨夜的閉鎖性採用肯定、否定兩種相反態度。

另一個差異在於經驗的時點。如上所説,有的唐代“夜雨對牀”詩描寫過去的經驗,詩人悲嘆其喪失。對此,“聞雨”詩沒有回想曾經聽到雨聲時所懷的思念這樣的描寫。詩人必定通過現在的雨景懷抱某種感情。就這種時點的問題來説,關於蘇軾“夜雨對牀”詩的考察也具有重要性,在第3章詳論。

二、“夜雨對牀”:結合蘇氏兄弟心情的約定

年少時相約實現“夜雨對牀”的蘇氏兄弟,此後步入仕途,開始了真正的官僚生活。在仕途上兄弟幾次離别,這正是與讀韋應物詩時想像的將來完全一致的。他們的離别是仕途上的必然,更進一步説,不可避免。因為當時朝廷分裂成兩大政治陣營,即新法黨與舊法黨,展開了激烈的權力鬥爭,蘇氏兄弟也投身其中。為了避免災禍,他們有時退出京師赴任外地,但終於不能幸免而經歷了兩次貶謫——就蘇軾來説,第一次是元豐年間的黃州期,第二次是紹聖、元符年間的嶺南、海南期。蘇轍也與兄長同時經歷了兩次貶謫,第一次到筠州,第二次最遠到了雷州。

從上面所列的“夜雨對牀”詩一覽表,可以獲知兄弟詩歌的大部分是在相隔的時期或者將要離别的情況下詠出的。每次面對離别時兄弟追憶讀韋詩的過去,同時由於“夜雨對牀”之約,兄弟不止悲嘆離别而且相期在將來再會。

蘇氏兄弟的深厚思念,可以從每首“夜雨對牀”詩讀出。現在舉蘇軾⑤《初秋寄子由》(下文簡稱⑤《初秋》)為例加以分析。

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隨去。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處。憶在懷遠驛,閉門秋暑中。藜羹對書史,揮汗與子同。西風忽淒厲,落葉穿户牖。子起尋裌衣,感歎執我手。朱顏不可恃,此語君莫疑。别離恐不免,功名定難期。當時已淒斷,況此兩衰老。失途既難追,學道恨不早。買田秋已議,築室春當成。雪堂風雨夜,已作對牀聲。

在詩的開篇,蘇軾認定包含自己在内的萬物變化不止,但是接著又説,在自己心裏存有特定的不變之情,那就是曾經與弟弟所定的“夜雨對牀”之約。從第五句以後,蘇軾回想到嘉祐六年(1061)的秋天,已經進士及第的兄弟為了應制科考試而寄寓在懷遠驛(汴河北岸接待外交使者的賓館)温習功課。關於當時的情況,蘇軾詩⑥《感舊詩》序文也提到:

嘉祐中,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

可是從第十一句之後,尤其在第十五、十六句蘇轍突然感覺到“别離恐不免,功名定難期”,雖然以立身揚名為志,卻突然感到悲觀。他悲觀的原因在於“别離恐不免”的必然性。兄弟都深刻了解一入宦途就會遇到離别的現實,故而對於仕途本身懷抱了消極的感情,也表示他們對團聚比對功名更加重視。值得注意的是⑥《感舊詩》序文對“離合”的感慨,與ⅰ《逍遙堂》引所説的讀韋詩時的感情完全一致。加之,在⑤《初秋》“唯有宿昔心,依然守故處”之後展開懷遠驛的回憶。由此可以推測讀韋詩的地方正是懷遠驛宋代趙次公斷定如下:“子由與先生在懷遠驛嘗讀韋詩,至此句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共為閒居之樂”。參看《詩集》卷三《辛丑十一月》的注釋。。

返回到⑤《初秋》,回憶過去之後蘇軾再度認識現在相離的狀況,到了結尾,懷著誠懇期待想像在不遠的將來踐“夜雨對牀”之約。雪堂是蘇軾貶謫黃州時建築的房子,也象徵他從宦海完全脱離的決心。實際上當時兄弟兩人都屬於罪人身份,從而起居行動皆受限制,不能隨意共住。儘管如此蘇軾對於踐約並不猶疑,此詩以對將來的期待結束,也體現出蘇軾要超越現實的强烈願望。

本詩的寫作不按時間順序,而是隨著蘇軾的意識自由變化:現在——過去——現在——將來。統帥無秩序時間的就是蘇軾心裏一直存在的“夜雨對牀”之約。兄弟對“夜雨對牀”的思念從過去到將來都保持不變,蘇軾無秩序意識的内容其實都是從“夜雨對牀”出發的。並且這種一貫性的態度形成為結合兄弟心情的紐帶。

讓時間聽從自己意識任意跳躍的寫法,已經出現於蘇軾以前的詩歌。比如李商隱《夜雨寄北》云: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跟蘇軾⑤《初秋》一樣遇到夜雨就想到對方。現在所下的夜雨引發過去的記憶和對對方的懷念,其次想像在將來再會之後重温現在孤獨的思念。詩歌結構相當複雜,時間自由跳躍:過去——現在——將來——那時已經成為“過去”的現在。但是李詩中的夜雨只是李商隱本人的經驗,夜雨和對方沒有任何關係,結合兩人的紐帶只是互相所寄的親愛感情而已。與此相對,蘇氏兄弟的“夜雨對牀”卻表示特定的將來,並且是他們一同盼望踐約的,故而具有結合雙方心情的獨特功能。

⑤《初秋》之外,還有在面對離别、或已經相離時詠出的“夜雨對牀”詩,如蘇軾⑦《東府雨中别子由》云:“客去莫歎息,主人亦是客。對牀定悠悠,夜雨空蕭瑟。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歸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蘇轍ⅰ《逍遙堂》其一:“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等。與此相反,即便是兄弟聚在一起時,也還是會詠出面向將來的“夜雨對牀”詩,舉蘇轍詩ⅳ《五月一日同子瞻轉對》(下文簡稱ⅳ《五月一日》)轉對意為:“宋代臣僚每隔數日,輪流上殿指陳時政得失”(引自《漢語大詞典》)為例:

羸病不堪金束腰,永懷江海舊漁樵。對牀貪聽連宵雨,奏事驚同朔旦朝。大耿功名元自異,中茅服食舊相要。一封同上憐狂直,詔許昌言賴有堯。

此詩作於元祐三年(1088),舊黨柄政的“元祐更化”時期。當時兄弟都在朝受到重用,蘇軾為翰林學士兼侍讀,蘇轍任户部侍郎。之後蘇軾最終升到禮部尚書,蘇轍到門下侍郎。在這生涯中最得意之際,蘇轍卻不忘“夜雨對牀”之約。在詩的開始,蘇轍感到自身的衰老且懷著退隱之志,雖然在第三句“對牀貪聽連宵雨”描寫了兄弟連夜共聽雨聲的現在情景,但這對於蘇轍來説並不是“夜雨對牀”的實現。也就是説,他堅持的是致仕之後實現“夜雨對牀”的願望。在朝一起度過雨夜並且一同轉對的現狀,與兄弟所想的將來相距甚遠,因此蘇轍再想起當初的約定都覺得驚訝。

即便在一起,仍不充分、不滿足,這樣的想法也出現於蘇軾的作品,如《書出局詩》詩歌全文:“急景歸來早,濃陰晚不開。傾杯不能飲,待得卯君來”(《詩集》卷四八題名為《出局偶書》)。(《文集》卷六八)題下云:

今日局中早出,陰晦欲雪,而子由在户部晚出,作此數句。忽記十年前在彭城時,王定國來相過,留十餘日,還南都。時子由為宋幕,定國臨去,求家書,僕醉不能作,獨以一絶與之。云:“王朗西去路漫漫,野店無人霜月寒。淚濕粉牋書不得,憑君送與卯君看”。卯君,子由小名也。今日情味雖差勝彭城,然不若同歸林下,夜雨對牀,乃為樂耳。元祐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此是與ⅳ《五月一日》同年之作。蘇軾忽然追憶十年前在彭城(即徐州)的經歷,然後認為現在共同在朝的狀態是比曾經相隔悲嘆時要好一些,但終究不如退隱而享受“夜雨對牀”之樂。筆者以為這裏反映了對當時激烈的權力鬥爭的厭惡情緒同年同月十七日,蘇軾奏上《乞郡劄子》(《文集》卷二九),以病為由請求地方官職,同時譴責當時舊黨内部激烈的派系鬥爭:“臣近以左臂不仁,兩目昏暗,有失儀曠職之憂,堅乞一郡。……以臣子大義言之,病未及死,皆當勉强,雖有失儀曠職之罰,亦不當辭。然臣終未敢起就職事者,實亦有故。……臣與故相司馬光,雖賢愚不同,而交契最厚。光既大用,臣亦驟遷,在於人情,豈肯異論。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實以為未便,不免力爭。而臺諫諸人,皆希合光意,以求進用,及光既歿,則又妄意陛下以為主光之言,結黨橫身,以排異議,有言不便,約共攻之”。。通過蘇氏兄弟相關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無論在地方相隔還是在朝高升,兄弟的目標始終在於致仕而作“閑居之樂”,即“夜雨對牀”的實現。

三、對比月亮來看“夜雨對牀”的獨特性

(一)月亮和“夜雨對牀”的差異之一:普遍性和限定性

綜上所述,蘇氏兄弟的“夜雨對牀”具有兩個特點:一是表示對將來的願望,二是對踐約的信念讓二人的心情更密切。雨夜釀成的閉鎖空間,它給予在一起的人們特别親密的感情,故而成為兄弟心心相印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