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民国年间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蔡元培与胡适,也绝少有人在知识、学问、道德与理想方面丝毫没有受过这两位学者和教育家的影响。但很可惜,这两个人在民国教育与文化史上的位置,在一段时期中,不曾充分地被认识。胡适的命运一直是大背时,50年代他被批得一塌糊涂,至今还有人闻胡适之名悚惕而惧。蔡元培的命运要好些,然而对他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方针,多数人至今不敢正眼相看。至于1927年清党案一事,就更无论矣!1979年举行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学术讨论会时,收论文近200篇,其中竟无一篇研究蔡元培的论文。笔者深自慨然,乃尽10日之力匆匆赶成《蔡元培——新文化运动的赞助者和保护者》一文(见《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第2册,429~446页),聊以补缺。从那时以来,国内对蔡元培与胡适的研究,都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我总觉得,充分理性地、平心地研究蔡元培与胡适这两个人,是我们不能推卸的责任。
一
蔡元培(1868—1940)、胡适(1891—1962)两人相差23岁,一个生长于国学隆盛的浙东绍兴,一个籍属以考证学著闻的徽州绩溪,两人是因北京大学而连在一起的。
1917年初,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立意革新。他聘请清末反满革命中的老将、正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的陈独秀来任文科学长。陈是安徽人,久闻胡适少年而有文名,托人写信到美国邀其为《新青年》撰稿。不早不晚,就在蔡元培到任、陈独秀亦应聘来京的时候(1917年1月),胡适那篇吹响文学革命号角的宏文《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发表,这是《新青年》由上海迁京的第一号。在下一号里,陈独秀又发表《文学革命论》,把文学革命运动的调子提到最高度。从此,大海潮音震动全国,青年学子争相响应。陈独秀向蔡元培力荐胡适,蔡氏异其才识,欣然同意。这年7月,胡适自美归来,一入国门,他就决定应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其时,胡适还不满26岁。蔡元培以饱经阅历的长者,毅然决定邀请这位刚刚离开学堂的洋学生为最高学府的教授,其眼光识力确属不凡。那时,尽管国中人才甚是贫乏,但远不是所有大学毕业生、乃至洋博士都能立刻找到如意的工作的。胡适入北大,得展其才,功成名就,蔡元培于他实有知遇之恩。
蔡元培后来回忆道:“那时候,因《新青年》上文学革命的鼓吹,而我们认识留美的胡适之君。他回国后,即请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旧学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个人。所以,一方面与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马幼渔、刘半农诸君以新方法整理国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绍而请到的好教员颇不少。”(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载《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显然,对胡适初入北大时的情况,印象甚深,对胡适于北大的贡献评价也甚高。胡适对蔡元培终生怀有敬意,在他晚年作“口述自传”时,很亲切地提到他初入北大的情况和对蔡元培先生的敬意。他说:“当我在北京大学出任教授的时候,北大校长是那位了不起的蔡元培先生。蔡校长是位翰林出身的宿儒。但是他在德国也学过一段时期的哲学,所以也是位受过新时代训练的学者,是位极能接受新意见、新思想的现代人物,他是一位伟大的领袖,对文学革命发生兴趣,并以他本人的声望来加以维护。”(《胡适口述自传》,载《传记文学》,第34卷第4期。)
在蔡元培悉心网罗之下,当时北京大学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一部分是讲旧学的,如刘师培、黄侃等等;一部分是讲新学的,除胡适之外,还有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刘半农等等。胡适是新学营垒中的佼佼者,在涉及学校改革创新的事情上,蔡元培、陈独秀都极为倚重他,有几项重大的改革就是胡适倡议的。例如,改分年级制为选科制,组织各科教授会,创办研究所等等。(1917年10月25日,胡适写信给他母亲说:“此次教育部因改订大学章程事,召集一会讨论此事。适亦被请参预会事。因建议废现行之分年级制,而采用选科制。此议已经教育部通过。但一切细目详章尚须拟好。此为中国学制上一大革命,一切办理改革之法非数日所能料理。适为创议之人,当竭力筹办此事,期于一年之内可见诸实行,故绝不能久离京城。”又谓:“大学现拟分部组织教授会,适亦为创议之人,故非将此事办妥,不能久离京也。”)这些倡议都得到了蔡元培、陈独秀的全力支持。创行选科制,大大鼓励了青年学子的主动精神;研究所的成立直接增强了自由研究学术的空气;而教授会的成立,冲击了一向受政府官僚制度影响的旧有的大学行政制度,开创了教授治校的学府风范。至于创办各种学会、研究会,赞助学生成立团体、创办刊物等,蔡元培与胡适更是志同道合。蔡元培亲自主持成立进德会,胡适加入为会员。胡适创办成美学会,志在援助贫苦而有志向学的青年,蔡元培是最主要的赞助人之一。著名的《新潮》杂志,是与胡适关系最密切的几个学生如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办起来的。他们请胡适当顾问,而蔡元培也给予大力支持。
胡适对蔡元培领导北大改革的气魄衷心敬佩。他认为,蔡先生造成北大最重大的变化是两个:第一个是组织方面的,即从校长、学长独裁制改变为教授治校制。这可以大大鼓励教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从而增强学校基础的稳固性、学术发展的连续性。第二个是大力提倡学术思想的自由,容纳个性的发展,使北大成为国内自由思想的中心,引起青年学生对各种社会活动的浓厚的兴趣。(参见胡适:《回顾与反省》,载《北京大学日刊》,1922-12-17。)后来的事实证明,胡适指出的这两点,对于北大之所以为北大,确是至关重要的。蔡元培长北大的主要贡献正在于此。胡适特别敬佩蔡元培身为校长而不喜专权,倒宁愿分权、减权。这是只有具有高度的民主信仰的人才能有的胸怀。
在蔡元培精神的鼓舞和感召之下,北京大学真正摆脱了旧日京师大学堂的积腐空气,成了一所充满活泼精神和浓厚研究空气的新式大学。各种思潮、各家学派都在北大找到了鼓吹者和信从者。倡无政府主义者有之,倡马克思主义者有之,倡国家主义者亦有之,倡实验主义者有之,倡康德主义者有之,倡儒、道、佛者亦有之,此外更有恋爱至上论者、复辟救国论者等等,不一而足。蔡元培充分容纳这种种思潮,令其自由传播、自由竞争,对于教员学生的政治信仰更丝毫不加限制。以为对大学教员,只应问其是否有学问,而不必存政治禁忌,苟有学问,尽可以令其发挥所长。教授中有拥护洪宪帝制的刘师培,有拥护清室复辟的辜鸿铭,也有强烈憎恶复辟、大倡科学民主的陈独秀。这决不是说蔡元培没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立场和见解。他自己是一个热诚的民主主义者,又怀有无政府主义的理想。他当然不赞成任何复辟的主张,他之容纳刘师培、辜鸿铭,是因为他们学有专长。刘师培的国学,辜鸿铭的英文学,是海内公认的。他们在课堂上讲国学,讲英文学,都是学子所求而与复辟无关的。至于各种思潮,各家学说,蔡元培明确主张“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蔡元培:《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载《北京大学日刊》,1919-03-21)这是蔡元培最重要的一项主张,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一种空前的创议。自秦始皇统一中国,焚书坑儒,以吏为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垂两千余年,思想定于一尊,习故守常,苟有新说出,必斥为异端,口诛笔伐,不稍留余地。蔡元培长北大所实行的新方针,为中国思想、学术、文化乃至政治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
由此造成了影响整个中国近代史的三个相互关联的伟大的运动,即文学革命运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
二
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则,最有利于新思想、新观念的创行,因而最受胡适一类具有新思想的教授、学生们的拥护。可以说,正由于蔡元培的自由主义原则的保护,胡适的白话文运动、实验主义哲学、女子解放、个性解放的主张,乃至疑古的论调等等一系列同传统相矛盾的东西才得以畅言无忌,广为传播,引起青年的激动。胡适因此成了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成为青年学生景仰的人物,风头之健,堪称北大教授之冠。
但,也正由于蔡元培的保护,北大校内新说竞出,激怒了守旧派。旧营垒百计图谋报复,于是谣诼纷起,北大备受攻击。蔡元培借发刊《北京大学月刊》的机会,指望说明他的兼容并包原则以便“释校外学者之怀疑”。他说,外间学者“闻吾校之论理学用欧美学说,则以为废弃国粹;而不知哲学门中于周秦诸子、宋元道学固亦为专精之研究也。闻吾校延聘讲师讲佛学相宗,则以为提倡佛教;而不知此不过印度哲学之一支,借以资心理学论理学之印证,而初无与于宗教,并不破思想自由之原则也”(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载《北京大学月刊》,创刊号,1919-01。)。当时虽已是民国时代,然而社会习气仍不脱专制时代的固陋,以为全国最高学府,倡一说即当为天下定标准。在守旧派看来,凡不合于他们居中守常的议论的,尽在排斥之列。若大学反而宣传讲论,便是脱出了常轨。林琴南致蔡元培的公开信就指责蔡元培领导北大,“凭位分势力而施趋怪走奇之教育”,劝他“留意守常为是”。他们的常轨就是思想专制,守孔孟一家之言,不许改革,不许创新。蔡元培以为宣示了思想自由的原则,便可释人之疑。他把人们的思想水准估计过高了,林琴南等所反对的,恰恰是他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主义。
当时北京大学最引起旧势力反对的有两点:一是废文言而倡白话;一是批孔孟,倡新道德。这两方面皆以陈独秀、胡适等为急先锋,又都得到蔡元培的支持。蔡曾宣言:“白话派定占优胜”(《国文之将来》,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35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又提出“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新教育与旧教育之歧点》,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74页。)。所以,旧营垒中人,都认为蔡元培与陈独秀、胡适应对北大的“走入歧途”完全负责。于是中伤的谣言、攻讦的议论纷至沓来。
到1919年五四前的几个月,“北京的空气已被北京大学的师生们弄得很动荡了。北洋政府很觉得不安。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傅斯年:《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载重庆《中央日报》,1940-03-24。)。我下面抄录当时的一封匿名信,人们很可从中看到,旧势力对陈独秀、胡适等人是何等仇视。
字付陈独秃、胡闹及狐群狗党知悉:汝等左道惑人,甚于黄巾、白莲。大逆灭亲,洋屁毁圣,肆无忌惮,大逞凶威,自谓真可矣了。不知人神共嫉,天地不容。汝等狗命不值一个小炸弹。但现在有欲花这冤枉钱的,将你们除削了,投诸豺犬。我看你们虽是捣乱分子,甘冒不韪,也是无见识,杀之亦可惜。然权不在我,你们可防备着点。见你阎王爷,教训教训你们。
人们初看或许会以为这是下流无耻之辈胡乱写的。其实不然,真正下流的无耻之辈未必去看《新青年》,也未必关心北大如何如何,总还是知识阶层中人,或是官僚幕府中人,才会如此关切新文化运动,也才会有如此深刻的仇恨。
如若不信,我们就再引证大名鼎鼎的林琴南先生的例子。
林琴南先生致蔡元培的公开信,那是“登大雅”的文献,其中多有詈骂之语,如“人头畜鸣”之类。而其影射小说《荆生》、《妖梦》,其恶毒绝不减于上引的那封匿名信。小说《荆生》,梦想有“伟丈夫”(影北洋政府的徐树铮)出来,把田其美(影陈独秀)、狄莫(影胡适)和金心异(影钱玄同)狠狠地教训一顿。作者直骂这三人是“畜牲”。小说《妖梦》,写一个白话学堂(影北京大学),校长是元绪公(影蔡元培,元绪暗喻大龟,已是骂人之语),教务长是田恒(影陈独秀),副教务长是秦二世(喻胡亥,即影胡适)。小说中,田、秦二人倡白话,毁伦常,元绪公点首赞成。忽然来一巨魔,将三人活活吞下,化作一堆臭粪。林氏攻骂如此刻毒,与匿名信相较,何所不及?从五四运动爆发的第二天,国务员中就有人提议解散北大来看,仇视新文化运动者、仇视北京大学者,恰是自命有识之辈的贵族遗老和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僚。
人们不禁发生疑问,白话文的提倡、对孔孟的批判、新道德的宣传,何以竟至于引起这样激烈的反对?今天比较年轻的人,恐怕多半不很理解。
先说白话文的问题。
人们或许知道,从前南社诸子闹“诗界革命”闹了不少年,未曾激起什么人的愤怒和反抗;林琴南翻译西方文学名著,严复翻译和介绍资产阶级思想学说,章士钊办《甲寅》批评时政,所有这些都不曾引起严重的斗争。而白话文的兴起却激起林琴南等辈那般刻毒的怨愤。我以为这其中—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上述那班人所写的东西都未摆脱“精神贵族”的立场,他们的东西仍只限于少数“上等人”看,与亿万“下等人”无关。即使在思想倾向上互相歧异,但毕竟仍只是“老爷们的事情”。正如两位绅士争吵不容家奴置喙一样,甚至若自家女人插嘴,也会被斥退。白话文的兴起会逐渐打破老爷与家奴之间的界限,家奴、女人们也加入来议论“老爷们的事情”,这是老爷们最难容忍的。事实是,白话文运动深受青年学子的欢迎。又经过青年学生广泛传播到许许多多普通的人群中去。1919年,全国已有白话报刊400种以上。于是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学得白话文为传播工具,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迅猛冲向社会各个阶层、各个角落。连中学生也要发表思想,批评社会;连商店店员、识字工人,甚至车夫、小贩,都要看报纸,都来议论时事,这是中国旷古未有的大变局。面对如此局势,那些专制主义余孽的军阀政客和受他们荫庇的贵族遗老如何不害怕?所以他们把白话文视为洪水猛兽,把陈独秀、胡适视为左道惑人,并因而罪及保护他们的蔡元培,就不足为怪了。
至于说到批判孔孟与旧礼教,提倡个性解放和新道德,其对于专制主义的不利就更为明显了。中国有两千年以上的专制主义传统,一向标榜以“忠孝”治天下。教忠教孝才能造就奴顺的性格,才能保障统治者的安富尊荣。一提倡个性,便要去掉奴性,在家不能为“孝子”,便要越出前辈轨范;在社会不能为“顺民”,便会不安于现状。他们要独立思考,自断是非,自决弃取,社会上这样的人多起来,专制主义者还能安宁吗?
既然白话文与新道德搅扰了“上等人”的安宁,威胁到了统治者的利益,惊破了贵族遗老们的迷梦,他们愤怒,要反扑,要报复,也就是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