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代序,光阴如箭,秉烛夜游、及时行乐是魏晋以来文人中流行的一种人生态度。秉烛观花正是其中一项内容。对赏梅来说,也不乏取此方式者。如宋代李复《王氏园置烛观梅》《全宋诗》卷一一○○。、胡舜陟《秉烛赏梅》同上,卷一五七三。、刘子翚《和李似之秉烛观梅诗》同上,卷一九一六。所写即是。这些诗中所写即烛下游观或燃烛对饮。南宋张镃《梅品》中有“列烛夜赏”一目。更热烈的方式则是燃烛枝头,形成火树银花,以恣观赏。这种情形大多出现在元宵前后。唐苏味道诗中即有元宵长安街市“火树银花”的描写,大约是堆扎花烛焰火之类。入宋后有关元宵的记载和描写中更多此类场景。如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全宋词》第1884页。何梦桂《灯夕乐舞》:“天碧星河欲下来,东风吹月上楼台。玉梅雪柳千家闹,火树银花十里开。”《潜斋集》卷二。在这一季节里只有梅花有鲜花盛开的可能,因此人们选择梅花作为载体来装建“火树银花”。赵彦端《诉衷情·雨中会饮赏梅,烧烛花杪》:“殷勤与花为地,烧烛助微温。”《全宋词》第1454页。又《眼儿媚·王漕赴介庵赏梅》:“更饶红烛枝头挂,粉蜡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园先试,火树银花。”同上,第1459页。可见是在梅花枝头绑缚香烛,夜燃成景。吴潜《霜天晓角·戊午十二月望安晚园赋梅上银烛》:“梅花一簇,花上千枝烛。照出靓妆姿态,看不足,咏不足。”同上,第2761页。所写已非元宵,而是更早的腊月望日。由于是节令俗事,因而民间也多操作。舒岳祥《春日山居好十首》之一:“春日山居好,初春草色回。小桥帘映柳,野店烛簪梅。”《阆风集》卷四。所写是山村小店的情景。这种梅花观赏风习似乎主要流行于宋代,明清时可看到类似的娱乐情形。明杨慎《升庵诗话》记载:“余少年与恒、忱二弟赏梅世耕庄,悬挂灯于梅枝上,赋诗云:‘疏梅悬高灯,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然,不觉灯花落。’王浚川见而赏之曰:‘此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历代诗话续编》中册第943页。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写南京瞻园中“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不同之处在于,宋人是燃烛,这里是悬灯,意趣应大致不差,与近世西人圣诞树也较近似。此种赏梅方式,既应佳节之景,又出花烛之绮,有一份富贵风流之气,但大乖梅花高洁寒淡之趣,因此梅事之雅中并不多见。(二)园艺活动
1种梅
就梅花观赏来说,野外寻梅远不如自家庭院有梅来得方便庄《和司马提学倡和诗韵八首》其七,《定山集》卷一。,而且梅之栽培极为简易,种核育苗或移栽树株都不费事。从清徐石麒《花佣月令》可知,从腊月至初夏五六月间,均可下种育梅,而移栽则在农历二三月间。事情虽然简单,但在古人的心目中却是整个梅文化中的风雅一环。南宋江湖诗人赵崇嶓《移梅》:“邻家争乞丽春栽,玉手轻分带月培。窗下老翁迂入骨,清斋三日为移梅。”《全宋诗》卷三一七一。为了当得起梅花的高洁,移栽前特为斋坐三日,清静身心,这似乎有点神乎其事,但由此也可见,人们心目中赋予种梅超越一般稼穑之事的高雅意味。古人诗中经常出现种梅的情景是“锄月种梅”、“锄雪种梅”、“锄云种梅”。锄雪还多少有些实际可能,耕云锄月就主要属于想象了,其意都在渲染种梅之事幽逸脱俗的情趣。其中最流行的是“锄月种梅”,最早见于南宋刘翰《种梅》诗中:“凄凉池馆欲栖鸦,采笔无心赋落霞。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同上,卷二四一二。最后一句当时即得到杨万里的称赏《诚斋诗话》,《诚斋集》卷一一四。。完全同样的句子后来又出现在元代王恽《学圃亭》王恽《秋涧集》卷三○。、萨都剌《赠来复上人四首》萨都剌《雁门集》卷四。诗中,清乾隆帝更是为此句专题赋诗爱新觉罗弘历《赋得“自锄眀月种梅花”》,《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二八。,类似句意出现的频率更高,可见这一意境的经典意义和共鸣效果。
2接梅
嫁接技术是繁殖植物、改良品种的基本手段。最早的梅花品种嫁接记载见于北宋梅尧臣诗中,当时红梅尚属稀罕之物,人们了解不多,梅尧臣家有红梅,友人纷纷前来求取接头梅尧臣《吴正仲求红梅接头》,《全宋诗》卷二五六。,时间在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此后历代文人作品和圃艺类著述中多有这方面的材料。梅的嫁接多在不同品种及与桃、杏等蔷薇科植物之间配对,正向与反向皆可。如:王安石《证圣寺杏接梅花未开》《临川先生文集》卷三二。所说是以杏本接梅。钱时《盆梅倒植刳朽根作古怪,僧复接杏花其上,小诗吊之》:“倒植盘梅已反常,无端更接杏花芳。东君可是能时样,姑射仙人也艳妆。”《全宋诗》卷二八七五。则是梅本接杏。另农令岁时著作中有“桑上接梅,梅则不酸”郭橐驼《种树书》,《说郛》卷一○六下。;“楝树接之,则成墨梅”;“一根劈开,接四色梅”清徐石麒《花佣月令》。;“冬青树上接梅,则开洒墨梅”周履靖《群物奇制》,《生活与博物丛书·饮食起居编》第393页。等经验之谈,其中少数可能出于传说,未必可靠。如楝树接梅能得墨梅,古籍中抄载此条者,多称耳闻,未见实证。
3催梅
催梅是指加强培养,使其如愿提前开放。周必大《中秋古梅盛开次子中兄韵》:“抱瓮畦夫破井苔,炎天日日灌陈荄。探支春夜无声雨,赢得冰花带叶开。”句下自注:“初无他法,盛夏汲水灌之,遂开花如此。”周必大《文忠集·平园续稿》卷一。是说盛夏暑日给古梅根部多予灌溉,中秋前后就能放花。最常用的催花方法是在花期来临前提高环境温度,促其早发。范成大《丁未春日瓶中梅殊未开二首》其二:“夜雪腊前冻,朝阳春后苏。人怜疏蕊瘦,花笑病翁臞。露白能多少,寻春似有无。诗催全不力,煮水换铜壶。”《范石湖集》卷二八,第384页。方法是为瓶梅换添温水。徐安国《红梅未开以汤催趁之》:“频将温水泛花枝,催得红梅片片飞。”孔凡礼《宋诗纪事续补》卷一三,第496页。是用温水浸泡花枝。胡仲弓《梅花窠子》:“园丁藏密室,不许雪霜欺。火气十分燠,春风第一枝。”胡仲弓《苇航漫游稿》卷二。则是在温室中催花。范成大《梅谱》记南宋京城临安“卖花者争先为奇,冬初所未开枝,置浴室中薫蒸,令拆,强名早梅”。元明清时期,在温室中养梅催花是北方地区艺梅最基本的措施。元欧阳玄《渔家傲》:“十月都人家旨蓄……花户油窗通晓旭。日寒燠。梅花一夜开金屋。”唐圭璋《全金元词》下册第870页。元著名道士、杭州人张雨从南方到京师,创建梅花岛,从袁桷《次韵张伯雨梅花岛》诗中“云屏油幕”、“内火回环”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七。等描述看,应是一结构复杂的梅花温室。“唐花”之名由来已久,宋末元初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六“凡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或作塘)”,实由人工温室所致。清王士禛《居易录》卷三三:“今京师腊月即卖牡丹、梅花、绯桃、探春,诸花皆贮暖室,以火烘之,所谓堂花,又名唐花是也。”沈德潜《邓尉观梅杂咏》其三:“窖花珍北地(京师冬月窖中以火烘花,春花俱放,名曰唐花),接干让吴邦。”沈德潜《归愚诗钞余集》卷九。把京城窖梅与吴中盆梅相提并论,认为各极梅花圃艺之巧,可见其生产规模和技术水平。(三)梅花花艺
广义的花艺包括所有欣赏活动,这里说的是除外景游赏和工艺装饰之外所有相关的活动。
1佩梅
采摘鲜花佩戴装饰应是人类极其古老且普遍的行为。中华民族亦然,在宋元以前无论男女均喜佩饰鲜花。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一:“今俗唯妇人簪花,古人则无有不簪花者。”他接着列举了许多唐宋、金元文人写及男士戴花的诗词。古人作品中咏及佩插梅花的也多有可见。
较早的如南朝谢朓《咏落梅诗》:“亲劳君玉指,摘以赠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436页。萧绎《龟兆名诗》:“折梅还插鬓。”《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043页。陈叔宝《梅花落二首》其一:“佳人早插髻,试立且徘徊。”同上,第2507页。唐代大诗人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全唐诗》卷二一七。表达的是插梅满头的期望。到了宋代,头插梅花的描写更是频频可见。如邵雍《同诸友城南张园赏梅十首》其五:“梅台赏罢意何如,归插梅花登小车。陌上行人应见笑,风情不薄是尧夫。”《全宋诗》卷三七三。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与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全宋词》第843页。李清照《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全宋词》第930页。《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全宋词》第926页。杨万里《小醉折梅》:“死爱花枝不忍吹,醉来恣意折芳菲。鬓边插得梅花满,更换南枝满把归。”《诚斋集》卷三八。陆游《观梅至花泾高端叔解元见寻》:“春晴闲过野僧家,邂逅诗人共晚茶。归见诸公问老子,为言满帽插梅花。”《剑南诗稿》卷二四。元代以来,佩花习尚尤其是男性戴花之风明显衰落,类似的佩梅描写也逐步减少,但明清时期仍能偶然一见,如清田雯《茅山绝句》其四:“斜插梅花乌帽边,小桥风雪剧流连。茅山道士不相识,错比襄阳孟浩然。”田雯《古欢堂集》卷一三。从诗意也不难看出,这种行为已非常态,而被视为拟古浪漫之举。摘戴鲜花的风气在民间应有更深厚的基础,梅尧臣《京师逢卖梅花五首》其四“对门独木危桥上,少妇髻鬟犹戴归”《全宋诗》卷二五四。,所写是市井少妇戴花的情形。故宫博物院藏南宋无款《大傩图》《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第4册第122页、图八七。中闹春舞者方冠或斗笠上都插有梅枝,这里似乎主要不是为了装饰,而是寄托迎春祝福的意思。金人李俊民《谒金门·戴梅》写道:“未免世间儿女态,折来头上戴。”李俊民《庄靖集》卷七。戴花被视为凡夫俗子所为,显示其被文人主流文化所放弃,同时也表明这一风习在一般民众中的流传。
2剪彩
彩胜是古人于立春、人日及元宵等节日用彩绢、彩纸、金银箔剪成的小饰物,插于发髻或系在花枝,以表示迎春和祝福,并作为礼物相互赠送。这一风气可以追溯到两汉,至迟确立于两晋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五。。汉唐时期世重立春和人日二节,而唐宋以来元宵节渐受重视,彩胜是三个节日最重要的风物。所剪图案中春燕、梅花、柳条、树叶等早春节物最为流行。南朝萧纲《雪里觅梅花诗》:“定须还剪彩,学作两三枝。”萧纲《雪里觅梅花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1954-1955页。初唐宋之问《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全唐诗》卷五二。南宋周密《探春慢·修门度岁,和友人韵》:“箫鼓动春城,竞点缀、玉梅雪柳。”《全宋词》第3269页。《武林旧事》卷二:“元夕节物,妇人皆带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说的都有梅花彩胜。
除了节日彩胜外,平时剪彩作梅装饰也较普遍。黄大舆《梅苑》所收无名氏《蓦山溪·剪彩梅花》“轻罗碎剪,缝个小梅花”,“玉冠斜插”同上,第3608页。,是闺中女子的活动。宋蔡士裕《金缕曲·罗帛剪梅缀枯枝,与真无异作》:“香罗剪就,天工奇巧。茅舍竹篱容不得,移向华堂深悄。”“有时来伴金尊倒。几徘徊、认成真后,又还误了。”《全宋词》第3599页。则是文人厅堂、斋室的绢花梅枝饰景。
3折赠
采摘鲜花香草作为礼物,持赠以表示友爱和思念,是上古时期比较流行的一种交往方式,早在《诗经》、《楚辞》中就颇多这类情景的歌咏。以梅花作为馈赠之礼也可以追溯到先秦。汉刘向《说苑》卷一二记载,越国使者诸发出使中原,以一枝梅花作为礼物晋献梁王,时代应在春秋后期至战国初年。这种现象比较特殊,一般民间士女间折梅馈赠的情景大量出现在梅花始受关注的魏晋时期。晋乐府民歌《西洲曲》中有“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名句,南朝梁武帝萧衍《子夜四时歌·春歌四首》:“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516页。可见当时江南地区男女交往中,梅花是一个重要的爱情信物。不仅是男女爱情,士人间的友谊也多用梅花作载体。南朝《荆州记》所载“陆凯与范晔为友,在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的故事就广为人知。这样千里迢迢甚至万里之遥寄送梅花,在古代的交通和技术条件下如何保鲜送达,实在是不可思议。早在《古诗十九首》中对此类现象就表示过怀疑:“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文选》卷二九。唐代柳宗元也有过类似的疑问,其《早梅》诗:“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全唐诗》卷三五三。可能这只是一种愿望而已,实际是无法操作的。但由于这样一些古风古意的影响,折梅寄赠成了欣赏梅花时惯常表达的一种美好心愿。宋元以来,随着艺梅赏梅之风的高涨,居住邻近的亲友间在梅花花期纷纷折枝赠送,交流分享,则成了比较常见的习俗情景。
4瓶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