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风景名胜
一、六朝至唐宋
我国的梅花分布广泛,历史悠久,汉魏以来逐步受到关注和开发,形成了许多艺梅为主的风景名胜。这些梅花名胜既是人们梅花欣赏活动的物质结晶,形成了梅文化发展最直接、最生动的历史风景,同时也为梅花审美文化其他方面的发生、发展提供了现实条件,构成了梅文化历史演进的物质载体和基础。以下按其时代顺序,分两个阶段进行考述。我们可以发现,下述24个梅花名胜出现时间高度集中在两宋和明清时期,而其分布则以江浙两省最多,这是古代栽培梅花最为发达的地区。
这一时期又可分为六朝与唐宋两个阶段。六朝以梅花擅名只大庾岭即所谓梅岭一处,而唐以来尤其是入宋后,随着艺梅赏梅之风的兴起,因梅称胜者纷纷出现。
1庾岭南枝(江西大余、广东南雄)
大庾岭,山名,在今江西大余与广东南雄交界处,为古代所说五岭之一,在整个南岭的东端。古称塞上、塞岭、台岭、东峤。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三五:“本名塞上,汉伐南越,有监军姓庾,城于此地,众军皆受庾节度,故名大庾。”岭上自古多梅,唐人咏梅多引为代表,因而有梅岭之称。到宋代直接称呼梅岭的现象更为普遍,《方舆胜览》、《舆地纪胜》都列有“梅岭”之名。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三六“南安军·大庾县”条:“梅岭:大庾岭上多梅,亦名梅岭。”这可以说是唐宋时人们的共识。明以来始有梅岭因古越国后裔秦将梅定居而得名的说法,实不足信。
庾岭梅花可以说是林逋孤山之前最早也是最大的梅景名胜,这里山高地险,人迹罕至,晋唐时期所见梅花,应以自然野生林景为主。今天所见最早的文献记载是白居易《六帖》所辑的一段话:“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估计出于晋宋间岭南、江西等地地志、博物类著作。想必大庾岭为岭南与江南两大地域分水岭,南北气候差异大,加以山势陡峭,山上梅花也便有了移步换形,乃至于同一树上枝分南北,花有先后的奇特现象。至迟在南朝后期,随着江南的开发,大庾岭及其梅花开始广为人知。陈朝文人贺彻的《赋得‘长笛吐清气’诗》有句:“柳折城边树,梅舒岭外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54页。用了《折杨柳》、《梅花落》两个著名笛曲的典故,这里说的梅林应该指大庾岭。
唐宋两朝都把岭南作为重罪官员的流贬地,出入岭峤的迁人骚客大多注意到岭上梅花,因而庾岭梅花在当时的贬谪文学中留下了较深的印迹。当时岭南地区相对落后,气候上更是一片烟瘴蛮荒之象,窜身岭表无异于沦处异域。大庾岭及其梅花正是这种文明与野蛮的分野。初唐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度大庾岭》:“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全唐诗》卷五二。透过岭梅这一空间标志,表达的正是自己天涯沦落的悲怆。
在后世的梅文化发展中,庾岭梅花还有一个象征意义。中国梅花的实际分布地域虽然较为广泛,但文化空间主要在江南地区,更确切地说是秦岭、淮河以南,南岭以北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大庾岭处于这一核心空间的南缘,从时间上说,岭上梅花花期最早,因此庾岭梅花被视为天下春信之先,进而被视为梅花之发源地。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五:“梅祖大庾而宗罗浮,罗浮之村、大庾之岭,天下之言梅者必归之。”
大庾岭自古又是江南通往岭南地区的要道。唐玄宗开元四年(716),左拾遗、岭南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张九龄奉命修凿新路,两壁峭立,中路坦夷,以通车马。北宋仁宗嘉祐间,蔡抗、蔡挺兄弟分别任广东转运使和江西提点刑狱,“相与协议以砖甃其道,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南北三十里,若行堂宇间。毎数里置亭以憩客,左右通渠流泉,涓涓不绝,红、白梅夹道,行者忘劳”王巩《闻见近录》。。据北宋张师正《倦游录》记载:“有妇人题云,妾幼年侍父任英州司寇,既代归,父以大庾本有梅岭之名而反无梅,遂植三十株于道之右,因题诗于壁。今随夫之任端溪,复至此寺,前诗已污漫矣,因再书之云:‘英江今日掌刑回,上得梅山不见梅。辍俸买将三十本,清香留与雪中开。’好事者因以夹道植梅矣。”阮阅《诗话总龟》卷二○引《倦游录》。这都是庾岭人工种植梅花最早的记载,时间是北宋中叶。大庾岭扼南北之界,山道险要,而又以梅闻名,宋时便称梅关。其实,庾岭驿道处于热带与亚热带的过渡地带,不属于梅花的最佳生长区,加之山高路隘,往来人马繁剧,梅花生长实属不易,宋以来感慨梅岭名不副实者代不乏人。但因其盛名之下也倍受人们关注与维护,有关过客、守官捐资买种补植之事相沿不绝。南宋“淳熙间知军管锐多植梅,以实其名。赵孟藡以岭下官驿皆梅,扁曰梅花国”谢旻、陶成等《江西通志》卷一三。。如此代代相续,庾岭梅景也便长盛不衰,成为历史佳话详见程杰《论庾岭梅花及其文化意义——中国古代梅花名胜丛考之三》,《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2期。。
2孤山梅花(浙江杭州)
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北面湖中,高38米,为葛岭支脉,东连白堤,西接西泠桥,孤立湖中,因而又名孤屿、瀛屿,多植梅花,又名梅花屿。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四:“孤山梅花以和靖著名,然白乐天去郡,有《忆杭州梅花因叙旧寄萧协律》诗云:‘三年闷闷在余杭,曾与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蹋随游骑心常惜,折赠佳人手亦香。赏自初开直至落,欢因小饮便成狂。薛刘(二客)相次埋新陇,沈谢(二妓)双飞出故乡。歌伴酒徒零散尽,唯残头白老萧郎。’则自唐时已赏鉴于名公矣。”唐宋时期杭州西湖南凤凰山、万松岭,西湖北葛岭、孤山一带梅花繁布,白居易在杭时春日赏梅已成故事。宋初林逋隐居孤山,种梅养鹤,优游湖上,二十年足不入城市。有咏梅诗八首,世称“孤山八梅”,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句,为时人激赏。
林逋死后葬于孤山,宋时建有清新亭、香月亭等建筑,四周多植梅花吴自牧《梦粱录》卷一二。。元惠宗至元(1335-1340)间江浙儒学提举余谦修葺林逋墓,“复植梅数百本于山,构梅亭于其下。郡人陈子安以处士无家,妻梅而子鹤,不可偏举,乃持一鹤放之孤山,构鹤亭以配之”《西湖游览志》卷二。。明、清时续有增葺,先后有巢居阁、放鹤亭、处士庐、处士墓、四贤祠诸建置王复礼《孤山志》。,兴废继绝,风雅相赓。
明代以来有所谓林逋种梅三百六十的传说。明万历间吴从先《和靖种梅论》:“处士有梅三百六十,尊正朔也。以三十树画一沟,分月令也。沟十二有畛,成一期也,居傍立二十有九,以置闰也。”同上。清王复礼《孤山志》:“和靖种梅三百六十余树,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树以供一日之需。”同上。传说的滋衍,显示了林逋艺梅的社会影响。吴从先《和靖种梅论》论道“处士以梅得名也,固处士之不幸”,“又窃幸处士之有是梅也,不然声与名俱朽矣”。可以说正是孤山梅花这一不断再造的风景,成了林逋孤山幽隐生活的生动见证,同时也构成了一段绵延不绝的风流佳话。
元、明以来不断的沿名经营,孤山梅花及其附属的林逋遗迹愈益丰富,成了西湖风景中声名最为显赫的组成部分。明人称西湖雪景有所谓“雪湖八题”,“孤山雪梅”即居其一汪砢玉《西子湖拾翠谈余》,转引自陆鉴三《西湖笔丛》第34页。。清人有“西湖十八景”之说,“梅林归鹤”也名列其中李卫《西湖志》卷四。。两者指的都是孤山梅景。清汪元文《西湖四时游兴》写道:“每当腊尾春头,湖雪初霁,或一驴得得,或双桨翩翩,徜徉于放鹤亭前,只觉清香扑鼻,淑气侵肌,萧然有林下风。诗情画意,非躁心人所能领略。”汪元文《西湖四时游兴》,转引自胡祥翰《西湖新志》卷一四。翟灏等辑《湖山便览》第548-549页。展现了孤山踏雪赏梅的独特情韵。
3罗浮梅村(广东博罗)
罗浮山,也称博罗山、东樵山,位于惠州市西北45公里处,跨博罗、龙门、增城三县,纵横广袤五百里,主峰海拔1200多米,溪涧幽深,烟笼雾锁,山势雄伟奇特,素有“百粤群山之祖”、“岭南第一山”之称。相传罗山之西有浮山,为蓬莱之一阜,浮海而至,与罗山并为一体,因称罗浮山。罗浮山不但山水绮丽,风景优美,而且自古即为道教名山,传称晋代葛洪曾于此炼丹得仙,山上有洞,道教称为第七洞天,相应的神话、传说、古迹繁多,寺观遍立,又有“神仙洞府”之称。诸多古迹、传说中,与梅花有关的有两处:一是冲虚观古梅。冲虚观,在朱明洞前,传为葛洪炼丹处。清康熙朝钱以垲《罗浮外史》:“梅植冲虚观殿阶,传是葛洪手种,芳烈异于凡梅,铁干虬枝,坚瘦如削,真千余年物也。”此梅入清始见记载,从所载老干如铁的姿态判断,当是明代后期寺观道人托名所植。二是梅花村,地在罗浮山麓。
梅花村的渊源有两条:一是唐柳宗元《龙城录》卷上《赵师雄醉憩梅花下》:“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子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尔。”另一是北宋苏轼的诗歌。苏轼《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依韵迭唱,共有三首,其中第二首:“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苏轼《再用前韵》,《苏轼诗集》卷三八。第一条材料自来多有争议,南宋朱熹、洪迈等人多认为所谓柳宗元《龙城录》,是宋人王铚(一说是刘焘)伪托,而赵师雄的故事则是附会苏轼松风亭诗意而杜撰出来的,后人对此也不乏异议。近年唐代小说研究者李剑国、程毅中等倾向于把《龙城录》归属柳宗元所作,但陶敏等根据《龙城录》所载之事多与唐代史实不合,又有属于柳宗元身后乃至于唐以后,断言其决非唐人所作,而是北宋人的托名之为参见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第493-507页;程毅中《唐代小说琐记》,《文史》(第二十六辑)第281-291页;陶敏《柳宗元〈龙城录〉真伪新考》,《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薛洪《〈龙城录〉考辨》,《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5期。。这一问题目前似乎尚难论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赵师雄罗浮遇仙的故事是在苏轼之后,更确切地说是从两宋之交才引起广泛注意的。这其中自然离不开苏轼松风亭梅花诗歌巨大的影响参见程杰《宋代咏梅文学研究》第401-406页。。
细究两条典故资料,赵师雄事中仅言道旁梅树,未称村名。而苏轼所处松风亭在惠州嘉祐寺旁,所谓“罗浮山下梅花村”指的是松风亭下梅花,非在罗浮山中。苏轼贬惠州近三年,前后仅绍圣元年(1094)九月赴惠州途中过游罗浮山一次,《东坡志林》卷一一记此游颇详,到过冲虚观,但未提到梅花村。罗浮梅花村名之正式出现始于南宋淳祐四年(1244)。淳祐三年,时任惠州知州赵汝驭至罗浮山奉命醮祭,所经道路崎岖,荆棘丛莽,登游极其艰难。在冲虚观、朱明洞一线,“见寒梅冷落于藤梢棘刺间,崎岖窈窕,皆有古意,往往顾者不甚见赏。问其地,则赵师雄醉醒花下,月落参横翠羽啾嘈处也”。赵一路上山,“以目行心画者指授之,曰某地宜门,某地宜亭,又某地宜庵”,嘱博罗县令主办其事。次年整个工程完成,亭台牌坊、石阶磴道,盘桓山间,直达山顶,大大方便了行人游览。向所见寒梅冷落即传赵师雄醉醒处,设立门牌曰“梅花村”,“芳眼疏明皆迎人笑”赵汝驭《罗浮山行记》,《全宋文》第308册第380-382页。。同时番禺人李昴英作《罗浮飞云顶开路记》,也称“邝仙石之前千玉树横斜,明葩异馥,仙种非人世有,曰梅花村”李昴英《文溪集》卷二。。邝仙石即在今罗浮九天观风景区西侧。所说千树梅花,当是工程进行时大事增植。从此罗浮梅花村有了一个明确的地点,并且逐渐成了罗浮风景区一道著名景观。
明清时期,人们所说梅花村移到了五龙潭南、水帘洞口。明潘勖《罗浮山图记》:“冲虚(观)西二里为故长寿观,其右水帘洞。洞口梅花村,故有松风亭、可赋庵。洞口初入有五龙潭。”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卷一。作为一道梅景名胜,罗浮梅花村之闻名主要并不在其梅花风景本身的规模。梅花村地处罗浮山麓,周围地势虽然平坦开阔,明、清以来农耕人户有所增加,一派乡村田园风光,但居民却不以艺梅产果为业。附近一带有麻姑卖酒田之名,所种以水稻为主,明末邑人韩晃记载“尽梅花村西,皆稻区也”韩晃《罗浮野乘》卷二。,这就大大影响了梅花风景延续的基础。韩晃还有《梅花村寻梅不见》诗:“曾无孤艳带寒日,那有远香随野风。”《罗浮山志会编》卷一八。明中叶祝允明《游罗浮记》即称:“过梅花村,无一树,徒名在尔。”祝允明《怀星堂集》卷二一。清代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康熙朝顾嗣立《梅花村(隋赵师雄梦美人处)》诗:“我吟坡仙松风作,半生梦绕梅花村。美人缥缈隔天末,乱云飘散梅花魂。平畴弥望杂粳稻,竹篱茅屋三家存……师雄断碑落荆棘,偶逢田父驱鸡豚。当年虬龙千万树,横斜摇曳围柴门……长条卧树一朝尽,荔支圃接桄榔园。寒葩漠漠杳无迹,作团蝴蝶空翻翻。”《罗浮山志会编》卷二○。可见梅花生长地已全然为当地热带植物所占领。乾隆间范端昂《粤中见闻》卷四:“梅花村,村在罗浮山口,前对麻姑、玉女二峰,深竹寒溪,一往幽折,人多以艺梅为业。冬春之际,以落梅醅酒,于村南麻姑酒田卖之。酒田属之麻姑者,以麻姑峰在其前也。一茅茨有碑曰‘赵师雄梦处’。”范端昂《粤中见闻》第38页。所述情形不免有因名臆会之嫌。
尽管实际艺梅情况兴废不一,但罗浮梅花又是古代诸多梅花名胜中较为重要也是较为著名的,人们通常与庾岭梅花相提并论,视为天下梅花的祖源。这不仅是因为地域上的相近,更是因为赵师雄遇仙本事与苏轼相关诗歌所赋予的深刻意蕴与强大魅力。罗浮本就是道教名山、神仙洞府,而赵师雄之事所展示的也恰是一个生动的梅仙传说,正如宋蒋捷所说“罗浮梅花,真仙事也”蒋捷《翠羽吟》序,《全宋词》第3446页。。神秘奇幻的故事,加以此前文豪苏仙诗作生动的构想,使罗浮梅花具有了仙家托迹,“非人世有”的神圣境界和崇高品格,体现了一种超凡脱俗的神奇意趣,这是其他梅花名胜所无法比拟的。
4合江梅林(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