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咖啡喝剩一半在杯里散发余温,络腮胡大叔两指捏着小汤匙在杯中轻轻搅拌着,嘶嘶地划过杯壁,“实不相瞒,由于几个艺人通告延期而负债累累,公司现在暂时拿不出你们的经费。你们的实力不错, 但市场的范围很小,又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很难接到通告。”
“那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安格猛地一拍桌子,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杯里的咖啡险些荡了出来,她紧紧皱着眉头,其他人仍镇定自若地坐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格把身体缩了回去,嘟了 嘟嘴巴。
好像只有自己如此热心当歌手,这样而已。
“啊,这很难说。你们大概能在暑假接到训练的通知吧。”
“那么晚?”夏天真忍不住和安格一起叫道。
“这还是快的,公司现在积压太多快到期的通告,根本无暇顾及你们。我暂时替你们想了个方案,可以让你们在近期受到最好的培训,通告估计也能帮你们拦下一些……”
“好处就不用说了,”忌司用手撑着头,靠在玻璃窗边,光线透过雨水和玻璃不断地在他脸上流动着光斑,“直接说你的方案吧。”
“既然你这么爽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络腮胡大叔喝下最后一口咖啡,空气里弥漫着香浓的苦咖啡的气味,“起码要几万块。”安格正要开口问时却被他做了叫停的动作,“这些钱我会给你们用来 包装和培训,期间我会尽可能的给你们安排通告……等公司周转好了,你们培训等级达到一定水准时我会送你们到……”
“抱歉,我们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
“暂时?”
“对,我们需要时间。”
“啊……几万块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拿得到呢!”段昱浪走在前面,手抱着头,脚下平如镜面的小水池被他踩得支离破碎,“我现在手头上顶多只有一千多块,我妈那个龌鸡婆肯定不会帮忙的!”
“我和安格因为前段时间她上学的事所以把积蓄全部都花光了,忌司呢?”
“要是到地下场去的话,不管死活撑下去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才存到五万……”
“不行!”这句话本来安格要说的,但在她呼之欲出的刹那夏天真抢先嚷道,“一般人连着去挨几天都在医院里躺得起不来了,你要去三个月?就算你受得了我也不会让你去啊……”
忌司听了夏天真的话微微一笑,顺手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一点,揉揉她的头发,“知道了,小姐。”
安格看着他们心里萌生出一股抽动着神经的情愫,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移到前方。
“忌司,去问问爷爷吧,或许他有办法?”段昱浪想了想后说,“按那个络腮胡子说的,赚十万八万好像也不是特别久远的事……”
“嗯,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忌司站住脚,把段昱浪拉到一边,离两个女生远了些,“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我就回‘红’。”
“绝对不可以!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那种地方还是少扯关系,再说我们有乐队,再这样……”
“我知道。当初离开‘红’,不也是因为Flight么。”
“反正我把话说明,我绝对不会让你回到‘红’。”
回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天空浮着暗色的云朵,刚刚下过雨的流云涉房屋墙壁的颜色又加深了一层,楼道里泛黄老旧的墙壁因为潮湿漏水被泡腐了,粉刷的墙面鼓起大大小小的包,一戳就会掉下成片 成片的白色块状物。又陡又高的楼梯被踩得光滑。每走一下就空洞地在昏暗的楼道里徘徊,壁灯还是没有修好,上面的玻璃结了一层厚厚的油污,看来又有谁家在走道里烧菜了的。
忌司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不断地从厨房里传来,油下进烧辣的锅里“哗哗”飞溅。他连鞋带都懒得松开,直接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鞋的鞋跟,稍稍一用力鞋子就脱下来了,“爷 爷——”
厨房里没有回应,只有不断翻吵的声音,忌司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转手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十九寸的电视屏幕上又开始跳电波,段昱浪唏嘘着使劲敲了敲,又调了调后面接收线的 接口,再瞅瞅电视,是北幽卫视的晚间新闻,画面清晰多了。
“……本市‘最高流通’跨国分公司的某高层管理人员,因为涉嫌制造伪劣产品,前日警方介入调查得到证实,本市最高法院将于2005年1月10日联系日本警署。‘最高流通’ 董事尹智全表示,将于近 日对受害的消费者上缴赔偿金……以上由北幽卫视‘时事追踪’为您报道。”
忌司边感叹着大人世界的黑暗边换台,段昱浪上来凑一句“你十八都过了还不是大人中的一份子”遭到忌司的一个白眼,“我又没说自己有多光明磊落。”
这回轮到段昱浪无语了。
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依旧是平日的两荤一素加一盘咸菜,安格摸着空空的肚子一边眼馋着自己最爱吃的番茄炒鸡蛋,夏天真玩弄着手里的筷子和忌司叽叽咕咕在讲些什么,但安格不怎么在意,就算 是柔情蜜意你侬我侬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吧,顶多是耳朵里多了个虫子嗡嗡直叫。
段昱浪帮爷爷把饭盛好,也端着碗坐了下来,还没坐上板凳就听见忌司开门见山地问爷爷:“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闲钱?”
回答自然是没好气地:“家里每一分钱都很金贵。”
忌司厚着脸皮第一回合落败还不依不饶:“这几年应该有存钱吧。”
“我的退休金加你们每个月交上来的钱,还有以前留下的钱……嗯,是有点了。可将来你们上大学还要钱,我这个糟老头子不为你们多想想谁管你们啊。昱浪和天真还有爹妈管着……”爷爷犯了老毛病 ,一抓住自己有感触的话题就叽里呱啦讲个不停,谁看得出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加高血压啊。
只要没有得老年痴呆症的嫌疑就行。安格心想,夹了一筷子的番茄,盘子里剩下的大多数是金灿灿的鸡蛋。
“安格,吃鸡蛋啊。”爷爷说着就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鸡蛋正要往她碗里送。
“啊不要了不要了……爷爷你自己吃吧!”安格端起碗就把它往怀里缩,另一只手不断地晃悠着筷子。这是家里经常上演的一幕。
“爷爷你不懂啦,人家是怕长胖了!”段昱浪一语道中玄机,把碗自动送上门:“还是我吃吧!”
“吃鸡蛋哪能长胖啊,你看你瘦得像个精怪似的!”爷爷闪开段昱浪的碗,“算了,天真,你吃吧!”
“哦哦……”夏天真没办法只好接下。
忌司没辙地摇摇头,脸色有点难堪,继续刚才的正题:“呐,那我们家存款有多少呢?”
“呃……大概五六万吧,你今天怎么对这这么感兴趣?”爷爷敏感地抬起头,鼻子眉毛都一起皱了起来,说话时满头白发也跟着抖动着,“好小子,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嘁,”忌司埋头扒了口饭,“问下而已。”
“我告诉你,你可别打我那钱的歪主意!我是坚决不会同意把它用在其它方面的!”爷爷说着说着竟激动起来,斑白的头发随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再一次抖动,他侧过身避开饭桌狠狠地咳了咳,拿出口袋 里的手绢捂住鼻口,再度拿开的时候却看见上面沾有少许血迹。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个孩子都没有注意。老人把手绢折了又折,放回原处。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把嘴里的铁锈味压下去后便再没了胃 口。
忌司一直低着头,碗里只剩下白饭也没有发觉,只是一口一口地闷着吞下去。
安格日记
2005.1.5
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呢,有些事情并不是你闻所未闻,有些景象并不是你没有尽收眼底,可就因为你没有刻意地去记去想,再度提起时却想不起有关当时的一点细枝末节了。好比你每天回家爬的楼 梯,你能说清楚它究竟有多少级台阶么,是九还是十?好比我们今天碰到的朋友,你还能说清楚他们穿的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们对你说过的话你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来么?
昨天电视里放新闻的时候,我并不是不在场,只是我没有“去听”这个意识,所以大脑自动把接收到的“尹智全”、“伪劣产品”、“上缴赔偿金”这些关键的词句删掉了。以至于今天早上碰到昊时跟 他开玩笑,他一直阴沉着脸,而我却幼稚地认为他故作深沉,直到站在他旁边的吴优终于忍不住把我大骂了一通,把事情全部说出来的时候,我才像个傻瓜一样学会体会他的心情。
吴优说,虽然这次的赔偿对公司来说数目不算太大,但公司曾经建立的信誉毁于一旦,所有的产品滞销,股票停市,董事会的其他股东也面临着各个信贷危机而纷纷退股。简而言之,曾被誉为“中日最 流帝国”的最高流通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听说昊的表哥正从美国那边赶回日本,帮昊父亲处理事务,昊随时有可能被叫回日本。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我看见他抱着头坐在操场边上,曾经让我一度觉得笑容永远不可能离开他的少年,在一夜里好像成熟了很多,他发现我时很想努力地笑一笑,却已没了气力。第一次觉得他深蓝色的瞳 孔是捉摸不定的,我感到笼罩在他周围庞大的苦闷和沉默。
我就在他旁边一直坐着,坐着,都不说话。直到很久,我才又听见他艰涩地说:
——或许这回真的没办法再画画了。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所以啊,你可一定要连同我那份一起努力下去,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啊。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昊。
我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因为我们能存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个奇迹。
安格放下笔的时候,夏天真走过来拍了拍自己肩膀,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她说,“安格,忌司决定了……”她俯到她耳边小声耳语。
“?”安格忍不住叫出声来,她骤地感到心跳加快。
“嘘——”夏天真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继续在她耳边说……
安格逐渐瞪大了眼睛,白炽灯的光芒斜斜地刺入眼睛里,瞳孔缩小,眼球放大。
“爷爷,我要买美白霜!”夏天真笑着跳到爷爷身边抓住他的一个胳膊撒娇道,“同学都说我好黑哦在家里这个不管用了啦!”“是啊,”安格拉住爷爷另一个胳膊晃了晃,“我的牙刷和毛巾也要换了 ,别人说要三个月换一次才健康哦!”
爷爷笑得眯起了眼,左右看了看跟亲孙女一样的天真和安格,“好好,正好家里的油盐也快用光了,等下我要到隔壁去下棋,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好不好?”
安格和夏天真面面相觑,愣了一愣,又异口同声地说:“不行,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逛超市了,爷爷一定要陪我们去!”
“昱浪,忌司,你们去么?”
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少年平静地摆了摆手,摇着头依旧盯着电视。
“唉……这两个孩子……”
“他们不去就算了,爷爷跟我们走吧!”夏天真话音未落就拉着爷爷往外走,安格早就换好了鞋,打开木门老旧的锁,三个人前前后后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