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冬天的夜总难以被白昼摇醒,流云涉的弄堂里,从后半夜起直到现在,都不曾真正的安静过。
“昨天后半夜我听见外面一直有‘啪嗒啪嗒’的声音,哎哟,都没睡好!”
“你也听见啦?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几乎都没怎么停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哟?”
……
以上是该街街坊发生在晨练的对话。
安格打着背手跳上最后一级台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她用右手挥了挥额头,手抵着025的门户,眼前开始一晃一晃的发黑,所见的事物被蒙上薄薄的青黑色,闪烁着藏蓝色的星点。她掏 出钥匙,打开门,并不急着躺到沙发上去,她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墙,勉强地站住脚。
耳边不断回响的“再见”终于止住了,奔跑了一夜,所有的软弱应该也已麻木得没办法再支配自己了吧。安格觉得喉咙干燥得像吞了块火碱,她软绵绵地走到厨房,才发现自己又忘记烧开水了,她用手 捏着干渴的喉咙,无奈之下用自来水漱了漱口。
零度的水温刺激着大脑,越来越清醒。
房子里空荡荡的终于彻彻底底的剩下自己一个,住了两年多的房子突然与自己拉开距离无比的陌生起来。她透过厨房油蒙蒙的窗户看出去,悬挂在外的依旧是被岁月熏黄的房屋,蹲下来一点,还可以看 到深色的天空,天色还未亮,星星却已退去。
忌司走后,安格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躺到床上睡自己的春秋大梦,谁知耳里轰轰的耳鸣伴随着忌司那句沉缓的“再见”久久不散,仿佛空气里仍萦绕着少年说话时的语气,还有温度。她把头捂 在被子里,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背后蹿上来,冰凉的后脊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塞被子也没有安全感,心里面无依无靠,黑暗快要吞噬了自己。
在这种惊乱中,她恍惚不定的思绪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坠入梦境,可在那个油墨色的梦里,自己还是孤单的一个人,脚下是飞速旋转的流沙,从小腿上杀过去,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沉而又缓 慢地陷下去,心里数着自己还有多少剩余的存活时间。梦里出现了很多人的身影,但他们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只有自己的那片世界慢慢地凹陷下去,她尖叫着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却加速往下陷去——终 于她醒了过来。
黑暗一片的屋子,连寂寞也寂寞着。
什么东西一步步逼近了自己,心脏蜷缩在最狭窄的角落里,仍然躲避不开黑夜给他的黑色的眼睛。
安格心跳越来越快,下床后反而心更慌了起来,跑去开灯时背后像有东西追着自己,挠着背脊。明亮的光线终于孤寂地充盈了整个房间,她浑身冒着冷汗,舒了一口气。想哭的冲动顺着鼻梁冲了上来, 她压抑着反倒刻意让自己笑起来,一个人干涩地在房间里胆怯地笑出声。为了赶走那些紧紧缠着自己的恐惧她换上衣服冲出门外,三步两下就跨过半层楼梯,迫不及待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她故意把步子踩得很响,充实自己心里空虚的分量,可越跑就越觉得后面有未知的恐怖在追赶,越这样害怕就跑得越快,越快反而越怕,就在这样无限的循环当中,疲惫终于胜过了恐惧。当她累得大汗 淋漓独自站在青黄色灯光下时,她发觉麻痹自己其实也很痛快。
安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头发在仓促中被剪得参差不齐,她无奈地耸耸肩,提着书包走出门,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空寂无人的房屋,心里难以言表的空虚与惧怕,头一次没有涌上来。
忌司临走时留下的东西,是一叠红红的钞票。
[六四]
“叮……”走廊第一节课预备铃声准时响起,尹泽昊不用回头也可以感到依旧空荡荡的座位,他起身关上后面的窗户,就算没有人也不想再让那里吹冷风了。
课程照常上着,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背后的那个人缺席。
学校人气榜的位置依然是忌司,不过在前面特意加上了“南宫”二字,他顶顶鼻梁上的黑色镜框,班主任早自习找自己谈了一次短小的对话,一面假意地询问自己这次只得十八名的原因,一面旁敲侧击 着公司现在有没有职位可以供他的一个亲戚读书。
早上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也就是第二节课接近尾音时,门前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报告”,全班的视线一起朝门口的黑影望过去,乍看是一个陌生的少女——
厚厚的黑色齐刘海,被烫直的头发剪得层次分明——及下巴处把头发分成了两层,上面的一层整齐的剪成一节节下去的小型梯状,比较蓬松,下面的头发被打得薄碎,最长的只到了胳膊肘的上方,分成 细长的两缕放在两侧。隐隐从发隙间透露出来的是银亮大号的耳环,因为少女突然把脚步刹住而轻轻碰撞着脸颊,她喘着气,红色渐渐从脸上退去,眉目更加清晰,熟悉的明眸皓齿在这样的发型下显得 有些陌生。
任课老师张了张嘴,看了看自己正准备合上的政治书,又看了看少女手里拎着的书包,刚想评论几句就迎来了恰到好处的铃声。
安格低下头从老师身边绕过去,迎来一声叹息。她没有抬眼去看同学的反应,就算是闭着眼也可以想见是怎样惊讶地张大了嘴或是诧异地议论起来。快走到自己位置上,她在前面一个座位稍稍站了站脚 ,冲惊愕的少年得意地瞥了几眼,把书包塞到屉子里。
然而她没想到,最无法接受自己这样改变的,不是尹泽昊。
下午放学,夕阳从天边晕染开,绚烂地在云朵之上喧哗。
安格竖起板凳,背上自己的书包,留下来做清洁的同学好心地提醒她晚上还有晚自习,安格毫无表情地点点下巴,算是回应,然后没有任何改变地走出了教室。
从教学楼里出来,明可舜独自在前面走着。安格想了想,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都没等我一下?我有事想……”那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对方反应极大地推开自己的手,脸上又浮现出最 初认识时的冷傲与陌生。
明可舜充满敌意地对视安格微笑着的眉眼,圆形耳环反着夕阳金红色的光投进她的眼角,明可舜垂下头,咬着下唇向后退了几步,扭过头紧捏着拳头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安格被推开的手还保持着原样僵直在空气里,良久才重重地垂下来。
逐渐变得空旷的巨大校园,她的身影显得那样瘦小而孤寂,渺小得无法在苍穹之上瞥到丁点的存在。
也罢,对你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不是么。
“啊,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真烦,我都还没复习!”
“谁会复习啊,我听说考完试后还要补课!”
“不会吧,2月8号就过年了啊。”
“谁知道学校怎么想的……”
……
快要期末考试了啊。安格挪开脚,但就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靠几个不认识的路人间接地传达到自己耳里。她看着朝校门口涌去的巨大人流,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寂寞的两只脚相互挤挨着,独个影子被 风糅合的模糊,安格摊开自己的左右手,朝手心握去。
“安格?”
她空洞地抬起眼,挪动了下嘴唇:“天真啊。”
看到安格迷茫而失去光泽的眼,夏天真怔了怔,“……嗯,”她走上前象征性地回答,怀里抱着一堆书,声音听起来有浓重的后鼻音,她尽量用些平常的语气:“剪头发了呀?挺好看的……一起走吧? ”
“嗯。”
夏天真习惯地挽过她的手,然后像意识到什么又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不过对方似乎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发觉这样细小的动作。
“这几天你都还好吧。”安格生硬地说,脑袋里像灌了铅。
“吃饭,睡觉,上学。”夏天真用很正常的语气把这句冷话说出来,忽然浅浅地一笑,“或者是跟忌司跑出去玩阿嚏——”她打得整个腰都夸张地弯了下去,换手把书本全部放在右手上,左手拿出纸巾 擦了擦鼻子。
“感冒了。”
“嗯……”夏天真点点头,“忌司那个笨蛋,居然还跑去跟我买药……他以为我家很穷吗,连药都买不起啊!”
“呵呵,”安格意外地发现自己笑了起来,像是灵魂脱离了肉体蹲藏在自己眼球的后面,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人所作出的反应全都是按照“理应是这样的”执行的,“他关心你,这样很好啊。”安 格郁堵地笑起来,笑得很累——或者准确地说,自己根本就不想笑。
夏天真脸上笑出一圈淡淡的红晕,赶紧打着哈拉说:“你跟尹泽昊呢?”
“他……”安格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很好啊。”过了一会又重新补充了一句:“都不知道还有哪里没去过了,在这里。”
“看来你们去了很多地方咧,”夏天真说,眼睛向上瞟去,“呃……我们其实也没去哪里,就是喜欢到处转啊,转到哪是哪咯。昱浪也总喜欢拿我们开涮,不过今天他们俩好像心情很差劲的样子,冷不 拉叽的,跟他们说话也不理……”
“没事的啦,昨天只不过是因为……”
“嗯?”
风从脸颊两边穿过,带走剩下的余温。
“他们都没跟你说么……”安格停下脚步,摇摇头眼睛闭上的时间稍稍拉长了点,还是无法相信,重新睁开眼时是平稳而缓慢的向后移动的路边人行道,随着自己一起一伏,“先前找我们签约的那个人 ,是个骗子……五万块,全部没了。”最后一句从唇齿间机械地吐出来,尽管已经耗费一天来适应,但一字一句鲜血淋漓地裸露在空气里,大脑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麻。
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天真,别哭了啊……哎,”安格看着蹲在地上的女生皱了皱眉头,“忌司昨天从我那搬出去了,你起来也想想办法啊,他在哪里你知道么?”
蹲在地上的女生摇了摇头,哭得反而更大声。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看了看地上哭得一塌糊涂的女生,最后鄙夷地朝戴着两个大耳环的安格摇了摇头。安格站在树下,弯下腰刚想要扶起她,横空出来的 一只手突然让她停下了动作,随即插入眼的是火红的头发,差点撞上她的鼻子。
忌司扶起夏天真,夏天真不停地抹着眼泪,看到忌司后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勾住少年的脖子,肩膀耸动的频率似乎更高也更快了些。
安格立在旁边,只有伸手距离的少年忽视她的存在,低着头看着树根。她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迈开脚步走开了。
我到底属于哪儿呢。
为什么我到哪都是多余的呢。
安格转身侧入一条无人的小道,躲在两幢紧靠着的房子中间的缝隙里,畏畏缩缩地抽泣了起来,她靠着墙脚,双手紧紧地抱住头,胸脯一起一伏,忍耐很久后终于放声“啊……啊……”地哭起来,眼泪 总是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擦干了又涌了出来,她没想到原来人体里原来还可以储存这么多的水分。
咸涩的,柔软而透明。
明明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明明我可以很勇敢可以很坚强,明明对你根本没有那种感觉的,明明很希望你们俩在一起的,明明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有任何的继续。
一个路人推着掉了链条的自行车自叹倒霉地走在巷子里,快到路口时看到侧面两墙间有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在冬末仍然严寒的傍晚穿着单薄的衣袄,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
从那个奇怪的女生身边走过时,他听见女生发出好听的嗓音,却充满了无助和满腹哀伤。
“为什么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
“唱歌,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吗……”
暮色四合,安格一个人孤单地哭了很久,觉得很没意思,站起来闭上眼睛,那些隐忍的忧悒慢慢地退潮,被深吸上来的一口气压了下去。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思维像一根粗犷的直线再也不想拨动任何 相关的回忆。
没必要想起。
巷子的岔口,站着位白衣少年,风衣在风中张开大口向后扬起。他目送少女上楼,直到三楼亮起灯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一个人?”白衣少年自语,没有力气再笑了,“我不是说过,有我吗?不记得了吧……”手机一直保持拨出状态,电话那头在安格书包里仍不倦地振动着,“究竟谁才是一个人呢?”
吴优躺在话机边睡着了,手中的电话一直响着忙音。有人走过来,悄悄地给她盖上层毯子。
[六五]
我们都是孤独而寂寞的,我们都在假装快乐,一个人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这样算来,也无所谓孤独和寂寞了。
[六六]
终于迎来了期末考试,第一场结束时教室里人几乎都蜂拥出去,与外面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满脸通红的明可舜,她挖着脑袋临时狂背着历史的大事年记表,下场考历史。她甩了甩手,背靠向后椅,看 见女生急急忙忙地冲出去,她摊开手中紧攒着的字条:课间我在厕所那等你。
安格亲笔。
离厕所还有一段距离,明可舜慢慢地走着,那天跑开后其实又绕回了安格后面,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一起回家,默默地看着她和夏天真一起走,默默地在远处的角落,看着她一个人蹲在墙角哭泣。脸上已 经很久都没有再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了,尽量大脑混混沌沌,走到通向厕所的小道时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明可舜刚刚踏出拐角一步就很快缩了回去,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头发烫染得无比夸张、脸上涂抹 着眼熏妆的女混混。
明可舜闻到一股烟味,她顺着气味的方向斜眼瞥过去。一个顶着三倍大爆炸头的女生穿着浅绿色的外套,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女式烟,蓝灰色的烟雾在安格的脸前弥散开。
“别对着我吹,”安格抱怨道,微微拧着眉头,语气和以往相处的时候不再一样,洪亮而略有些低沉,“你们要打别现在打。”我还在这等人呢。
“你不是早就说想打的咧?那个女的还没来?”
——她叫我来。——打谁?
明可舜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有无数光线一起射过去,无法照亮大脑里漫溢的黑暗。脑子里混沌一片,沉沉的扒不清一点头绪,倒是某些本来忽略掉的奇怪的细枝末节愈发凸显了出来。她的右眼不由 自主地跳了跳,明可舜背靠向冰冷的墙,安格陌生的语音从另一边传来,像隔了一张素描纸,虽薄却无法透过去看透真相。
“啊,我没说要打啊。”
“嘁,要打的话我们绝对帮你。用这个,又狠又准。”
明可舜抬起眼,天空的云朵在眼底重叠出很多层光晕。她转过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另外一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女生瞟了眼对面的拐角,露出来的那点裤脚已经消失了,她微微一笑:“算了,你不想‘打砂’就算了,我们也不强求你,你继续等人吧”她拍拍手,其他三人立即会意。
安格站在原地,看着突然冒出来又突然离去的四人,莫明地耸耸肩。
抽烟的爆炸头女生从她面前路过的时候顿了顿,晃了晃手中白色的粉末袋子,“不贵的哦,每小包只要二十,你要是有兴趣了我们再教你怎么‘打砂’哦”说着,她打开自己的挎包,把白粉袋子装进去 ,还有一张纸、吸管和打火机,“MM别担心,这东西不算真正的毒品,只是含有点兴奋剂罢了,吸起来飘飘欲仙哦”
“哎,你跟她嗦什么呀!”
“推销下,说不定以后有合作的机会”
“不好意思,如果以后尽是这样的事,请别来找我。”安格清楚明白地告诉她。
她向后扫了一眼终于走开的四人,耳里是细高跟鞋一下一下远去的橐橐声,鼻息里松出一口气,淡淡地在空气里荡出白色的波纹。
安格拿出手机,又打开收件箱,最上面的一封短信是一排陌生号码。她把短信翻开又看了一遍。
——安格,课间等我。我是明可舜,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明可舜趴在教室里,历史书在桌面摊开,一页一页被风吹翻,一直到最后一页。
我们所见到的真的是如我们所见的么。现在所触碰到的感觉真的是如实存在的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其实是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一起欺骗了自己,而那个真实而神秘的黑暗世界,却就这么一直 未知下去?
——安,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