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护栏很高,大概一米五左右。安格手扶着水泥护栏,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色还是和以前一样,红色石板小路,四百米跑道的操场。云朵像被拉长的棉絮,丝脱得老长,以前明看到这样的场景总会说 ,,那朵云是不是撒谎了。
最初几次和明来到这里时,还总会碰到忌司,他总是一个人摊开双臂靠在护栏上,后来再到这来时,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其实安格慢慢地开始承认,自己不过是在意,当时他并没有认真地说一句“我喜欢你”罢了,或许这样的念头很傻,可为什么高中以后,彼此之间的情感就变得难以到达了呢?安格面朝着近乎纯白的苍 穹,顶头有一片渲染开去的浅蓝,云朵绸缎般在隐匿的阳光下,边缘线被光描实。
人的影子溶进融化淡开的阳光水墨里,狭长地拉伸。安格往下拉了拉羽绒帽,操场上有两个争吵的孩子,稚音被风声传到耳边。
“我永远比你多一个!”
“我永远比你多两百个!”
“一千个!”
“一千倍!”
“一亿!”
“一亿亿亿……”
当那个孩子闭着眼喊着亿字,重复着并念叨到弯下腰去,安格突然像心底炸开了一个响雷,满蓄着的潮水充盈了整个心房——不是的,并不是没有说过。
“我比你多一倍!”
“我比你多一亿倍!”
“一亿亿亿……”
“我说的是喜欢你。”
那是2003年的事了。当时她声音戛然而止,大脑钝响,热度像细织的网轻轻地覆盖满脸。睁开眼是少年一样微红的脸庞,再往后拨几秒是剪辑下来的少年背影,被肩线遮住一半的太阳刺出一束聚焦光线 ,让她不得不眯起逐渐模糊的眼。
那是唯一一次,同时有关“忌司”和“温柔”的记忆,虽然之后他马上改口解释,是开玩笑的。
安格艰难地坐上护栏,手抓住两边,那两个小孩子居然还在继续往下吵。她默默地听着,听着便有些难过。以前自己难过的时候,明总是在一旁充当搞笑的角色,不厌其烦地憋成嗲嗲的声线,给自己讲 小兔子的笑话——她百听不厌。
有一只小兔子,到咖啡店问老板,你有冰咖啡么?老板说没有,只有热咖啡。小兔子走了,第二天又问,老板你有冰咖啡么?老板说没有,只有热咖啡。第三天小兔子又来了,问老板你有冰咖啡么?老 板很高兴地说有,小兔子说,那好,您给我热一热。
有一只小兔子,它谈恋爱了,它要男朋友讲甜言蜜语,男朋友说,好,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爱你。小兔子一听急了,砸男朋友一萝卜,说,那闰年呢?
安格想到这些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的确很冷,但每次听到都想笑,大概这种笑话只有像自己这样百无聊赖的人才会觉得有趣吧。今天是学校第一天放寒假,2006年的年过得比较早,大概还有三四天。
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安格并不想回头,直到那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她才意识到来人是来找她的。
“讨厌,反正我就是比你多啦!”
“嘁,我才不管咧!”
安格把目光从孩子身上拿开,转过身来时发现那人也正朝那看着,然后两人目光交接。
是忌司。安格胸口划过一只惊鸿,脸上仿佛有一层浮云飞快地将脸埋藏下去,这一次是她先移开目光。
忌司刚要张嘴又闭上了,他别过脸,半晌才说,我想你又忘记了。
嗯。安格回答,的确忘记了。
好像头顶上生长出许多各式各样的暗花,藤蔓,仰脸却只是一汪盈盈青色。
忌司无奈,平复内心涌动不安的鸿泉,拉过她的左手向楼梯间跑去。
不好意思,要紧的事忘了说。
两只手在空中晃荡。一股不祥的预感冲破底海。
什么事?
少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楼梯间跑上来一个人,那人大口喘着气,穿着黑色简单的西装,他扯松系得太紧的领带,面色一片红潮。
牵着手的少年。和背后与他目光交接的女生。
尹泽昊笑了笑,对安格说,明可舜要走了。
啊?安格一下子没会过来。阴暗的楼梯间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从耳边传来的几声鸟清婉的鸣声,但那是春天过早来临的前奏,还是脆弱的耳鸣,已不重要了。
终点是庐山的火车,不知道哪站下。忌司松开手说。
那默晗呢,他们不是还在一起么?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她妈妈打电话来找过你。尹泽昊掏出安格昨天忘在他那的手机递向她。
什么时候的火车?
还有一小时。
北幽重新修建的火车站,许多银色钢筋在顶上交错架起一个菱形屋顶,透明的玻璃明净地反射着块状白光。安格一个人冲在最前面,火车站候车大厅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一边跑动一边转 着圈环视,在忌司和尹泽昊追上来之前她感觉是一个人站在没有光的无底洞里,没有任何颜色,过去来往的人们只剩下一张戴着白色面具的脸,微笑,伤心,面无表情,年老,年幼……
“明——”
安格对着整个大厅喊道。
“明——!”
你这样叫她她不会知道的。心里有个红色小人说。
会的。另一个白色小人说。
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她,世界上也只有一个人喊我“安”。
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们是彼此的影子。
“明——”安格捂着喉咙大喊着,她不管旁人的目光,跑向通往庐山的站台。站台上到处都是相互告别的人们,三五成群的在一起,有人很早就上了车,在车窗里面晃动着人影。
安格累得蹲下来,汗珠从太阳穴顺着下巴滴下,大量冰冷的空气迅速吸进肺里,心里早就凉了。
你还没有说再见呢,所以你不能走远。
“说好是影子的啊……影子怎么能分开?”安格头有些眩晕,刚才跑得太急,大脑缺氧。尹泽昊上来扶起她,火车外的人群一点点地变少了,送行的人帮忙拖着行李送上火车,或是相互拥抱。
“安格。”忌司望着某一个点拉拉她的袖子,安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米黄色短袄的女生站在火车入口一米处,她戴着毛绒的猫耳帽,短发隐约露出来。
安格站直了身体,面朝那个女生的方向。
“去找她说说话啊。”忌司轻推了一下她,安格依旧站在原地迈不出脚。忌司没法子地叹口气,明可舜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却不往左右两边看一眼。她手上没有拿任何的行李,照理她妈妈应该在附近 ,离火车开动的时间没多久了,大人总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突然出什么麻烦吧?
明妈妈在火车上把行李都布置好,才发觉站在旁边的女儿不见了,她看了看手表,还剩下十五分钟,一般列车员都要提前几分钟检查完乘客关门,她着急地朝两边喊了声,没人应。
凭着直觉,她往进出口走去,果然,明可舜发呆似的立在外面,两手空空垂在两边,她无奈地又走下车,由于穿得格外臃肿火车高陡的小楼梯更难下了。
“可舜,进去吧。”
“妈,你就让我在这多站一站,”好像生怕母亲不同意,明可舜连忙补充,“就站一会。”
“早知道这样,你为什么非要转到其他城市的学校呢?”
“这里只有认识的人。”
明妈妈有些听不懂,她摇摇头想算了:“那你快点上来啊,火车就要开了。”
“没时间了,”尹泽昊对安格说,“要不我帮你叫她过来?”
安格摇摇头。
“你连她要去哪都不知道,现在再不去问,以后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尹泽昊第一次着急地嚷起来。
安格脚像被封住般死死地钉在地上,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快去啊!”是忌司和尹泽昊同时响起的声音。
火车站的人陆续地都已散开,站台上人少去了一大半,尹泽昊和忌司的声音早已传到明可舜的耳朵里。
明可舜深吸一口气,在列车员的催促下她一脚踏上火车:
“嗳,安……格。”有透明的水渍出现在干燥的地面。是谁先喊一个字的名字的?
“虽然已经不是好朋友了。”眼前有过短暂的失明。想起以前学校因停电放学,是谁和谁互相握住手,一边兴奋得大叫一边又在抱怨黑得恐怖?
“但是,各自保重吧。”双行泪像身旁找不着尽头和起点的轨道,一直绵远到没有谁和谁的地方。
“嗯,自己幸福,就这样。”最后一只脚踏上火车,身后的大门被列车员一把关闭。
“再见。”不管谁有没有听见,总之,隔了片刻听见车轮咕咚咕咚向地平线驶去的声音。
安格想,除了这次,以后再也不要哭了。
“嗳。”不知道隔了多久身边又响起声音,也许是在叫她回家。
“如果哪一天我也离去,你会不会也这样难过?”
“只有一点点。”无聊到透顶的问题。
“这样啊。”
“因为另一半已经死掉了,剩下的是乐队的,所以你只有夹缝中的,那么一、点、点。”你爽了吧。
“很好啊这样,”在这以前没有听出那话里的半点哽咽,现在开始突现出来,像在黑房子里给照片显影,“我爸爸,安排好明天早上的班机,要我回日本了。”
简单而华贵的摆饰,空气里漂浮着檀香,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少年一人,他静静地坐在电话机旁,脑里嗡响不绝。
父亲刚又打电话来。
——“还画画?你会把自己玩废的!”
——“少嗦,快给我滚回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回日本了。
头顶上飞过一架大型飞机,不是很高,不知道迎面吹来的风是否跟这有干系。
最后没有送他,他会不会很失望?不是她不想去,只是无法面对。
安格坐在025的天台上,面朝南边。
几只不怕冷的麻雀立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哗”,指尖从纸片上滑过,翻折。安格把折好的纸飞机对着嘴哈了口气,然后一架架朝前方推去。纸飞机在天空滑翔了一会儿,盘旋一阵,冲到楼下了。
如果,如果没有地心引力。
那么我的纸飞机就不会落在地平线上了吧。
昊。
如果是现在的我,绝对会选择安定地待在你身边,当你说你要走的时候我肯定会哭着说我很难过很在乎,就算只是一架纸飞机也会陪你飞到天涯海角。
我没想到,在我最后一次坠落的时候,是你,代替我坠向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