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答错了,”夏天真边摇摇头,努力振作起来,“我想……忌司对她的心情,和我对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夏天真说“爱”和“唉”用的是一样的语气。
忌司始终没有焦点的眼在夏天真脸上晃了下,突然一架纸飞机从上方吹了下来,盘旋了几圈正中胸前,他条件反射地接住,抬头向上望去。
“因为……”夏天真的话就此打住,她看见安格摇摇晃晃地从天台边缘站起来,短发轻微地摆动,眼茫茫一片,朝这边伸长了手——
是忌司手里的纸飞机。
“安格——”段昱浪闯开天台的铁门,看到安格站在边缘不禁吓了一跳。明可舜捂住嘴仍短促地尖叫了声,那是安?在高台上像一顶单薄的蝴蝶风筝,快要脱线了。
安格回头望了一眼,嘴里念着,飞机……
一只脚踏向前方的空处,用力地踩下去,整个人腾空迅速地垂直落下。
忌司下意识地冲过去,张开双臂。安格先掉到三楼晾晒的棉絮上,又坠向二层的被子。突如其来的压力使被子整个凹陷下去,搭着被子的竹竿转得飞速。最后安格带着几层被子一起扑向忌司,两人扑通 一下倒在地上。
“呐,忌司,如果哪一天我要跳楼的话,我一定不会站得很高。”
“你这家伙是不是发烧了。”
“只需要让你足以看见我的高度……”
“?”
——因为。
因为我想要你在下面接住我。
隔着软绵绵的被子,安格整个人都压在忌司身上,忌司掀开盖住脸的被子,揉了揉磕痛的头,幸好刚才是后背先落地,不然又摔回医院了。楼上探出两个惊恐的脑袋,看到那条救命的被子才松了口气。
“你们俩还好吧?”夏天真赶紧将安格扶起来,安格腿软了半天才站稳。
安格依旧神情恍惚,定定地看着忌司腰酸背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轻轻拍了拍溅了一身的雪水,看着他用同样迷蒙的目光看向自己。
两人没有一点言语,只是互相默默地看着。
然后一声不吭地转向各自的方向。
忌司转向夏天真,说头摔痛了。安格独自走进单元楼里。
“你看起来怎么不高兴?”夏天真抱着被子摸摸少年的头,幸好没事。
“没有,我只是觉得……看到那个女生这样,心里很难受。”
都不想念,都不留恋。
即使再锥心痛骨,也都不记得。
安格喜欢过忌司。
忌司也喜欢过安格。
这些话听起来真的很舒服。
[一六八]
“段昱浪,我想把安带到别的城市转转。”明可舜望着在天台上忙着捡纸飞机的安格,边对段昱浪说。
“这样也好,”段昱浪抽了一口闷烟,“什么时候回来?”
明可舜摇摇头:“不知道……安从那以后就一直这样?”
“嗯,吃了药也不见效。喉咙做过一次简单的手术,暂时将恶化程度抑制住了……医生说她现在喉咙的状况很糟糕,在国内想把这个病彻底治好只有把那连同声带一起切除……但这样,安格就再没法唱 歌了……听说美国那边有一家医院正在研究这种病,好像开发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但成功率只有一半左右吧……”
“你有没有仔细地打听下去?”
“那就要去美国了,我跟天真商量过这件事,又是资金问题。之前忌司和安格当艺人时所赚的钱,现在在银行里没法拿出,而且安格对治疗很不配合,每次吃药注射都是我们强迫的……对了,”段昱浪 从衣服内侧里拿出一叠折好的文件,中间夹着一张纸,“这是KN79给安格的。”
明可舜看了一眼,抽出段昱浪手中的白纸,朝安格走去。她特意拿出蛮横的语气:“喂,你可看清楚啊!”她轻轻推了推安格的脑袋,坐在地上折飞机的安格回过头来,白纸黑字迅速逼近,在她眼前两 三寸的地方停下。
——对不起,我们不需要哑巴歌手。
安格不停地揉眼睛,但是眼睛里揉不出半点水分,只是痛得要命。
“怎么,心里难过了?”明可舜晃了晃手中的纸,“不要再骗自己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再是歌手了,忌司中枪后把你忘了,那个以为只要待在你身边就万事OK、放下架子替你系鞋带的傻瓜为了救你 被冻死了——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说着她自己哽咽起来,擦了擦眼继续说:
“——其实你,什么都记得。”
安格没有抬起头,别过脸继续折着纸飞机。
“给我振作起来。”
安格开始把所有的纸飞机全部聚集。
“安,我在很努力地遵守我们的约定,所以你……”
安格抱着满满的纸飞机,头也没回地往屋里走去了。
大冬天的,明可舜觉得自己比泼了通凉水还难受,眼泪像大片大片的雨幕覆在脸上。
呵呵,你都忘记了吧。
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只有我记得。
晚上段大妈送来了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段昱浪笑眯眯地送走妈妈又笑眯眯地走进来,桌边坐着的仍只有夏天真、明可舜和忌司。他撕下几天没撕的日历,今天是大年初四。
“忌司,去把那个女生叫来。”段昱浪说。
忌司没反应,直到夏天真挤挤他的胳膊:“,叫你呐。”
“哪个女生?”忌司蓦地坐直,顺着段昱浪指的方向看到刚才摔在自己身上的女生,她仍然在折纸飞机,桌边堆得高高的,像一座白色的小塔。
“她……叫什么?”忌司问,但周围没有人回答他。
“你知道的。”明可舜开始帮大家盛汤,“你一直都知道的。”
除了你自己,没有谁会告诉你。
忌司犹疑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每走一步,心里异样的感觉就升一格,最后他站定在女生面前,垂下眼看着女生裁纸,翻折,磨出分明的线角。
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但是不记得以前有在哪闻过。好像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近距离的站着,地平线消失,铺得平展的黑色笼罩在周围,脚下泛开一圈圈银色波纹。忌司想用手碰碰她,但是在只有半公 分的地方停下了,那个时候只要安格稍一抬头就可以触到忌司温暖宽大的手。
“你是……”忌司拖长了尾音。
安格仰起脸看向他。
忌司逐渐变得清晰的眼里是安格依旧空洞无神的眼睛。
安格继续低头折纸。
“那个……”忌司支支吾吾,“吃饭了……”
继续折纸。继续折纸。折得手指都隐隐作痛。
在忌司无奈转身向另外三人求救时,谁也没发现,安格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那天晚上,大家意外地发现以前很讨厌吃莲藕排骨汤的忌司,居然一口气吃两大碗。以前他总是觉得汤很油,爷爷多给他添一小勺他就可以因为那点油不舒服半天。曾经很喜欢吃莲藕排骨汤的安格,在 明可舜百般劝说下抿了一小口,就难受地靠着水池吐了很久。
像是两人互换了习惯。
那个大兔子的娃娃。隔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知道被放在哪去了。
我可不可以唱歌。
段昱浪笑笑,为什么要唱?
因为她很喜欢唱,所以我也很想唱。
她是谁?
……我不记得。
我想当歌手。
很好啊,告诉我原因。
空虚。
再具体点?
想证明自己的存在。
你到底是谁?
……他们都说,我叫忌司。
很多次很多次相同的对话。
他总是记得有关那个人的点滴,然后把那个人的点滴放进自己的人生。
例如梦想。
很多次,流云涉的大叔大婶们,总会看到一个帅气的白发少年着一身黑衣跑在阳光下,他漫无目的地跑着,跑出流云涉,又在很长时间后回来,反反复复,好像在找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那个消瘦的短发少女就会站在天台边,靠着墙把前些日子折好的纸飞机一架架送出去。
清洁工们每天都唉声叹气,但是他们谁也没说什么。
因为这两个少男少女,他们是那样的熟悉。
[一六九]
2008年3月初。
时间的滴答声都快在轨道上磨出茧了。
段昱浪提着安格的行李,走在明可舜和安格的后面。行李很轻,除了几件衣服几乎再没别的东西。段昱浪从阳光射入的楼道里走过,又返回停在一小块光斑前,那一束明晃晃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微微的 有着灼热的温度。
再也不会有比这明媚的天了。
他在明可舜的叫声中回过神来,吸吸冻得红红的鼻子,快步的跟上去。
这栋房子已经愈发显得空旷安静了。
段昱浪想,所谓的人去楼空,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流云涉往外去的弄堂,融化的雪在地面上汇成一条条小河,从鞋缝间悄然淌过。衣架纵横在两楼之间,枯黄的植物在春天将近时拔出油嫩的芽,窗户半开半闭。
从下面路过的女生,不再仰头看了。
就在他们快走出巷口时,刚做完复查的忌司和夏天真一起回来了,段昱浪看到他们俩没有说话,或许是心情很差的缘故。
忌司低头走着,雪水很脏,他每次都尽量不让水溅起来。眼角晃过女生半边的影子,见过很多次的女生,虽然一直都没说过话,但他鼓起勇气说:“再见。”
安格没有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开,而是同样放慢了脚步,用齿间的气流发出一声清音,再见。
没有任何人听见。
——这个女生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但是和梦里无数次遇见的轮廓很像。那个人影总是不经意地从某个角落出现,从身边路过,晃晃胳膊算是道别,每到这时候忌司都会醒来,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一七○]
啪嗒。一颗鲜艳的红球从黑幕里坠落。
啪嗒。又是一颗。啪嗒,啪嗒,啪嗒。
闪着金彤的色泽,朝这边滚来,“哗——哗——”
最后像是翻云覆雨倾盘托出……千千万万个红球坠满整个视野,在地面弹起跳跃,填得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多余的色彩。
每一颗红球里都有着各色各样的影像。
很久以前有人问我怎样才能记得一个人,那时我笑,记得就记得了呗,哪有“怎样去记得”这回事。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想要记得,却已忘记。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会是我们温室花房里第一根毒刺。
以前,在我漠视她、从她身边目中无人走过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只要我看见她过得不错就好。现在想来,却有些后悔了。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离开吧。嗯,是这样,从来没想过她 会离开。平静得就像明天还会再见面。
后来再完完全全记起的时候,已经是夏天的事了。
聒噪的蝉鸣,和古旧的时钟。一切看起来安静又美好,什么都没发生过。
忌司
[一七一]
——再见。
再见。
用来代替在梦里没有来得及说的再见。
夏天真垂着头走了几步,身边的少年竭力回想着什么。
“呐,她……是不是叫安格?”
“但是我会一直记得你,也许不会每天都想起你,但别人提起你时我会知道,在记忆深处,有这么个你,安格,存在。”
——我知道你记得,即使你连自己也忘记了你依然记得我。
——对不起。我不是忘记了你,而是无法记住你。
说过了再见。
就一定会再见吗?
一定会再见吧。
[一七二]
青春是封没有地址的信,无法寄出,亦无法打回。
我们的故事被谁展开,曝露在天光之下,又被谁说给谁听。
不记得也没关系,那一切的一切,都让大雨冲走吧。
我们的青春,青春的我们,就让大雨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