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到白居易,这一百年(750—850年)是唐诗的极盛时代。我在上章曾指出这个时期的文学,与开元天宝盛时的文学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为浪漫的文学,这一期为写实的文学;前者无论如何富丽妥帖,终觉不是脚踏实地;后者平实浅近,却处处自有斤两,使人感觉他的恳挚亲切。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们却代表两个绝不同的趋势。李白结束八世纪中叶以前的浪漫文学,杜甫开展八世纪中叶以下的写实文学。
天宝末年的大乱使社会全部起一个大震动,文学上也起了一个大变动。故大乱以前与大乱以后的文学迥然不同。但话虽如此说,事实上却没有这样完全骤然的大变。安史之乱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乱后的文学新趋势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乱前作的《兵车行》、《丽人行》,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已不是开元盛日之音了。不过他的天才高,蕴积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为这时期的开山大师。其实大乱以前,已有许多人感觉当日的文学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实的文风归到平实切近的路上去。不过那些人的天才不够,有心而无力,故只能做那个新运动里的几个无名英雄而已。
元结在乾元三年(760年)选集他的师友沈千运、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诗二十四首,名曰《箧中集》。他作的《箧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乱以前一班明眼人对于改革文学的主张。
《箧中集》序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于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辩士?吾欲问之。天下兵兴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焉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近作。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诗二十四首。时乾元三年也。
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云卿,曾说,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
可惜孟云卿论文的话不可见了。杜甫诗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张彪;李白也有赠于逖的诗。故《箧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他们的诗传下来得很少(《全唐诗》中,孟云卿有一卷,余人多仅有《箧中集》所收的几首)依现有的诗看来,他们的才力实在不高,大概可说是眼高手低的批评家。但他们的文论,一方面也许曾影响杜甫,一方面一定影响了元结,遂开一个新局面。
元结(参看第十三章)的诗才不很高,但他却是一个最早有意作新乐府的人。他在天宝丙戌(746年)作《闵荒诗》一首,自序云:
天宝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阴间。其年水坏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义似冤怨时主。故广其意,采其歌,为《闵荒诗》一篇,其余载于异录。
这明明是元结眼见当日运河流域百姓遭水灾后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为此诗,这是“新乐府”最早的试作。其诗大有历史的价值,故摘抄于下: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祸,以为长世谋。……意欲出明堂,便令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沪生回沟(这四句其实很称赞炀帝开运河的伟大功绩)。……浮荒娱未央,始到沧海头。忽见海门山,思作望海楼。不知新都城,已为征战丘!当时有遗歌,歌曲太冤愁:四海非天狱,何为非天囚?天囚正凶忍,为我万姓愁。人将引天钐,人将持天锼。所欲充其心,相与绝悲忧。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谁与俦?
大概当时表面上虽是太平之世,其实崩乱的危机已渐渐明显了。故元结此诗已不是开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乱遂起,这首诗几乎成预言了。
《闵荒诗》的次年(747年),他在长安待制;这一年,他作《治风诗》五篇,《乱风诗》五篇,自序云:“将欲求干司匦氏,以裨天监。”这也是作诗讽谏,但诗大坏了,毫没有诗的意味。他又作“补乐歌”十首,要想补上古帝王的乐歌,这些也不成诗。他又有“系乐府”十二首,序云:
天宝辛未中(天宝无辛未,此当是辛卯,或乙未——751年或755年),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总名曰“系乐府”。古人咏歌不尽其情声者,化金石以尽之,其欢怨甚邪?戏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元结作文多艰涩,如此序便不好懂)。
这真是有意作“新乐府”。这十二首稍胜于前作诸篇,今抄一篇作例:
贫 妇 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宝应壬寅(762年),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极”三首,“演兴”四篇,均不详作诗年月。这些诗也可算是试作的新乐府;诗虽不佳,都可以表现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新态度——严肃的、认真的态度。
最能表现这种态度的是他的《忝官引》、《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三首。《忝官引》的大意云:
天下昔无事,僻居养愚钝。……忽逢暴兵起,闾巷见军阵。……往在乾元初(758—759年),……天子垂清问。……屡授不次官,曾与专征印。……偶得凶丑降,功劳愧方寸。尔来将四岁,惭耻言可尽?请取冤者辞,为吾忝官引。冤辞何者苦?万邑余灰烬。冤辞何者悲?生人尽锋刃。冤辞何者甚?力役遇劳困。冤辞何者深?孤弱亦哀恨。无谋救冤者,禄位安可近?……实欲辞无能,归耕守吾分。
《舂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岁(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漫叟(元结)授道州刺史。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已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于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达下情。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
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
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
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
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如乱亡,得罪复是谁?
通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
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
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贼退示官吏》一篇更说的沉痛。其序与本诗如下: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764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变。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这竟是说官吏不如盗贼了。这种严肃的态度,说老实话的精神,真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时,得读元结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两篇,感叹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云:
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得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与元结为一个同志,故感慨赞叹,作诗和他,写在原诗之后,替他转送知者,替他宣传。他的和诗前半赞叹元结的原诗,后段自述云: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白帝城,曾为公孙述所据)。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浓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
这时候大概是大历元年至二年(766—767年),他在老病呻吟之中,作诗表彰他新得的一位同志诗人。三四年后,老杜死在湖南衡岳之间,那时元结也许还在道州(他大历二年还在道州),但他们两人终不得相见。然而他们两人同时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在他们死后却得着不少有力的新同志,在这一世纪内放很大的异彩。
顾况,字逋翁,海盐人。事迹附见《旧唐书》(卷一三○)《李泌传》,传中无生卒年代。他有《伤子》诗云:“老夫已七十”,又《天宝题壁》诗云:
五十余年别,伶俜道不行。却来书处在,惆怅似前生。
他的后人辑他的诗文为《顾华阳集》(明万历中顾端辑本;清咸丰中顾履成补辑本),其中有他的《嘉兴监记》,末署贞元十七年(801年)。补遗中有焦山《瘗鹤铭》,中有云:
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
壬辰为元和七年(812年),甲午为九年(814年),上距天宝末年(755年)已近六十年了。他大概生于开元中叶(约725年),死于元和中(约815年),年约九十岁,故《全唐诗》说他“以寿终”。
顾况与李泌、柳浑为“人外之交,吟咏自适”。柳浑与李泌做到了封侯拜相的地位,而顾况只做到著作郎。他不免有怨望之意。他是个滑稽诗人,常作打油诗狎玩同官,人多恨他。李泌、柳浑死时(皆在789年),宪司劾他不哭李泌之丧而有调笑之言,贬逐为饶州司户。他后来隐于茅山,自号华阳真隐。
《旧唐书》说他“能为歌诗;性诙谐,虽王公之贵与之交者,必戏侮之。然以嘲笑能文,人多狎之。”又说,他对于“班列同官,咸有侮玩之目”。又说,他“有文集二十卷。其赠柳宜城(柳浑封宜城伯)辞句率多戏剧,文体皆此类也。”这都是说,顾况是一个作诙谐讽刺诗的诗人。
他也有意作新乐府。他起初用古诗三百篇的体裁来作新乐府,有《补亡训传》十三章,我试举两章作例:
筑 城
筑城,刺临戎也。寺人临戎,以墓砖为城壁。(“临戎”是监军)
筑城登登,于以作固。(“于以”二字在《国风》里多作“于何”解。注家多不明此义。顾况也误用了。)咨尔寺兮,发郊外冢墓。死而无知,犹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诉。
持 斧
《持斧》,启戎士也。戎士伐松柏为蒸薪,孝子徘徊而作是诗。
持斧,持斧,无翦我松柏兮。
柏下之土,藏吾亲之体魄兮。
但他在这十三章之中,忽夹入一章用土话作的:
囝
囝,哀闽也(原注,囝音蹇,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
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这一首可算是真正新乐府,充满着尝试的精神,写实的意义。
他在诗的体裁上,很有大胆的尝试,成绩也不坏,如下举的几首:
琴 歌
琴调秋些。胡风绕雪,峡泉声咽,佳人愁些。
长安道
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
可惜他的诙谐诗保存的不多。我们只可以举几首作例:
梁广画花歌
王母欲过刘彻(汉武帝名刘彻)家,飞琼夜入云车。紫书分付与青鸟,却向人问求好花。上元夫人最小女,头面端正能言语,手把梁生画花看,凝 掩笑心相许。心相许,为白阿娘从嫁与。
酬柳相公
天下如今已太平,相公何事唤狂生?
个身恰似笼中鹤,东望沧溟叫数声。
这一首大概即是《旧唐书》所谓“赠柳宜城,辞句率多戏剧”的一首。柳浑有爱妾名叫琴客,柳浑告老时,把她嫁了,请顾况作诗记此事。他作了一篇《宜城放琴客歌》,末段云:
……人情厌薄古共然。相公心在持事坚。上善若水任方圆,忆昨好之今弃捐。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更嫁一少年。
末两句便是很诙谐的打油诗了。他又有《杜秀才画立走水牛歌》,更是纯粹的白话谐诗:
昆仑儿,骑白象,时时锁着师子项。
奚奴跨马不搭鞍,立走水牛惊汉官。
江村小儿好夸骋,脚踏牛头上牛领。
浅草平田擦过时,大虫著钝几落井。
杜生知我恋沧洲,画作一障张床头。
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织女嫁牵牛。
他又有《古仙坛》一首,有同样的顽皮:
远山谁放烧?疑是坛旁醮。仙人错下山,拍手坛边笑。
孟郊,字东野,洛阳人,《新唐书》说是湖州武康人。生于天宝十年(751年),死于元和九年(814年)。他壮年隐于嵩山。年几五十,始到长安应进士试;贞元十二年(769年),他登进士第。过了四年,选溧阳尉。韩愈《荐士》诗云:
酸寒溧阳尉,五十几何耄!
故相郑余庆为河南尹,奏他为永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故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试即后世的“试用”)。
元和九年,郑余庆为兴元尹,奏他为参谋,试大理评事。他带了他的夫人去就职,在路上病死,年六十四。(以上均据韩愈的《贞曜先生墓志》)
他终身穷困,却很受同时的诗人刘言史、卢殷、韩愈、张籍一班人的敬爱。韩愈比他少十七岁,同他为忘年的朋友,诗文中屡次推重他。韩愈说:
其为诗,刿目 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人皆劫劫;我独有余。(《墓志》)
韩愈的诗里也屡次赞叹孟郊的诗,如云:
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
又云: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
孟郊是个用气力作诗的,一字一句都不肯苟且,故字句往往“惊俗”;《墓志》所谓“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所谓“刿目心,钩章棘句”,都指这一点。他把做诗看作一件大事,故能全神贯注。他吊诗人卢殷诗云:
……至亲惟有诗,抱心死有归……
又他《送淡公》诗云:
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一生空气,非谏复非讥。
脱枯挂寒枝,弃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
倚诗为活计,从古无多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
这样的认真的态度,便是杜甫以后的新风气。从此以后,作诗不是给贵人贵公主做玩物的了,也不仅是应试应制的工具了。作诗成了诗人的第二生命,“至亲惟有诗”,是值得用全副精神去作的。孟郊有《老恨》一章云:
老 恨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
斗蚁甚微细,病闻亦清冷。小大不自识,自然天性灵。
这种诗开一种新风气:一面完全打破六朝以来的骈偶格律,一面用朴实平常的说话,炼作诗句。韩愈说他“横空盘硬语”,其实他只是使用平常说话,加点气力炼铸成诗而已。试听他自己说:
偷 诗
饿犬枯骨,自吃谗饥涎。今文与古文,各各称可怜。
亦如婴儿食,饧桃口旋旋。唯有一点味,岂见逃景延?
绳床独坐翁,默览有所传。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
从来文字净,君子不以贤。
他的“硬语”,只是删除浮华,求个“文字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