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种诗体是从民间的佛曲鼓词出来的。这固然是我的猜测,却也有点根据。卢仝有《感古》四首,其第四首咏朱买臣的故事,简直是一篇唱本故事:
君莫以富贵轻忽他年少,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正受冻饿时,索得人家贵傲妇。读书书史未润身,负薪辛苦胝生肘。谓言琴与瑟,糟糠结长久。不分杀人羽翩成,临临冲天妇嫌丑。□□□□□□□(原文缺一句)其奈太守一朝振羽仪,乡关昼行衣锦衣。哀哉旧妇何眉目,新婿随行向天哭!寸心金石徒尔为,杯水庭沙空自覆。乃知愚妇人,妒忌阴毒心,唯救眼底事,不思日月深。等闲取羞死,岂如甘布衾?
这首诗通篇说一个故事,并且在开篇两句指出这个故事的命意与标题。“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这便是后来无数说书唱本的开篇公式。这不可以帮助证明卢仝的诗同当时俗文学的关系吗?
卢仝只是一个大胆尝试的白话诗人,爱说怪话,爱作怪诗。他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云: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学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这是打油诗。打油诗也是白话诗的一个重要来源。左思《娇女》,陶潜《责子》,都是嘲戏之作,其初不过脱口而出,发泄一时忍不住的诙谐风趣;后来却成了白话诗的一个来源。卢仝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抱孙,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孙》诗,又有《示添丁》诗,都是白话诙谐诗:
寄男抱孙
别来三得书,书道违离久。书处甚粗杀,且喜见汝手。殷十七又报,汝文颇新有。……《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喽罗儿读书,何异摧枯朽?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藜莠。……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捞漉蛙蟆脚,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两手莫破拳(“破拳”似即是今之猜拳),一吻莫饮酒。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顽发苦恼人,汝母必不受。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勇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据此句,“弟妹”似不是抱孙的弟和妹。若是他的弟和妹,丑还可说,怎么会老?)莫引添丁郎,泪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撚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此诗显出王褒《僮约》与左思《娇女》的影响不少。
示 添 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
卢仝的白话诗还有好几首,我且举几首作例,在这些诗里都可以看出诙谐的风趣同白话诗的密切关系。
赠金鹅山人沈师鲁
金鹅山中客,来到扬州市。买药床头一破颜,撇然便有上天意。……光不外照刃不磨,回避人间恶富贵。……示我插血不死方,赏我风格不肥腻。肉眼不试天上书,小儒安敢窥奥秘。昆仑路临西北天,三山后浮不著地,君到头来忆我时,金简为吾镌一字。
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啜一丸药。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著?(请你稍稍问天:蛇的头,蝎的尾,那样毒害人的东西,是谁安排的?这是打破“天有意志”、“上天有好生之德”等等迷信的话。)
(二)
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试自比校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天门九重高崔嵬。清空凿出黄金堆。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夜叉喜欢动关锁,锁声地生风雷。地上禽兽重血食,性命血化飞黄埃。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
卢仝有许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蚀是被虾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鸦和月中的桂树是女娲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直钓行》。他的社会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妇吟》那样歌颂妻妾和睦“永与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读了使人肉麻。他虽是个处士,却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没有孟郊、张籍的贫困经验,故他对于社会问题没有深刻的见解。但他这三首送给沈山人的诗,这样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讽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观念,却与张籍、韩愈、白居易等人的态度相同,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卢仝的特别长处只是他那压不住的滑稽风趣,同他那大胆尝试的精神。他游扬州,住在萧庆中的宅里,后来萧到歙州去了,想把宅子卖去。卢仝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托为他同园中石头、竹子、马兰、蛱蝶、虾蟆相赠答的诗,其中很有许多诙谐的怪诗,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请客》云: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
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这种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选一首我最爱的小诗作结束:
村 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
这时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韩愈。韩愈字退之,河内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新书》作邓州南阳人,此从朱子考定。)他生于大历三年(768年),三岁时,父死,他跟他哥哥韩会到岭南。会死后,他家北归,流寓江南。他登进士第后,曾在董晋和张封建的幕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得罪了政府,贬为阳山令。元和三年(809年),始做国子博士;升了几次官,隔了几年(812年)仍旧降到国子博士,那时他已四十五岁了。他那时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诙谐的解嘲文字,题为《进学解》。其中说他自己:
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沉浸 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这样的自夸,可想见他在当时的声望。
当时的执政把他改在史馆做修撰,后来进中书舍人,知制诰。裴度宣慰淮西,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年),有迎佛骨的事,韩愈因此几乎有杀身之祸。《旧唐书》(卷一六○)记此事稍详: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
韩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此时(上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相迎养。……百姓愚冥,……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惟恐后时。……若不即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此疏上去,宪宗大怒,怪他说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祸殃,因此说他毁谤,要加他死罪。因有许多人营救,得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当他谏佛骨时,气概勇往,令人敬爱。遭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气销磨了,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时,上表谢恩,自述能作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并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内,还造出作文祭鳄鱼,鳄鱼为他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内,上表说他的境内“有庆云现于西北,……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斯为上瑞,实应太平。”这真是阿谀献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
这样的悔过献媚,他遂得召回做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又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824年)死,年五十七。
韩愈提倡古文,反对六朝以来的骈偶浮华的文体。这一个古文运动,下编另有专章,我在此且不讨论。在这一章里,我们只讨论他的诗歌。
宋人沈括曾说:
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瞻,而格不近诗。(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八)
这句话说尽韩愈的诗:他的长处短处都在此。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章法来作诗,故意思往往能流畅通达,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这种“作诗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地界往往可到“作诗如说话”的地位,便开了宋朝诗人“作诗如说话”的风气。后人所谓“宋诗”,其实没有什么玄妙,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上文引他《寄卢仝》的诗,便是很好的例子,今录其全文如下:
寄 卢 仝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至令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水北山人(石洪)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温造)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少室山人(李渤)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词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去年生儿名添丁,意令与国充耘耔。国家丁口连四海,岂无农夫亲耒?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苗裔当蒙十世宥,岂谓贻厥无基址?故知忠孝生天性,洁身乱伦安足拟?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凭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此来告良有以。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立召贼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耀桃李。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这便是“作诗如作文”,也便是“作诗如说话”。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张功曹名署。愈与署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据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棰楚尘埃间。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种叙述法,也是用作文的法子作诗,扫去了一切骈偶诗体的滥套。中间一段屡用极朴素没有雕饰的文字(如“州家申名使家抑”等句),也是有意打破那浮艳的套语。
山 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
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真是韩诗的最上乘。这种境界从杜甫出来,到韩愈方才充分发达,到宋朝的苏轼、黄庭坚以下,方才成为一种风气。故在文学史上,韩诗的意义只是发展这种说话式的诗体,开后来“宋诗”的风气。这种方法产出的诗都属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体为最宜。但韩愈的五言诗也往往有这种境界,如他的《送无本师(即贾岛)归范阳》云: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
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
又如《东都遇春》云:
少年气真狂,有意与春竞。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饮啖唯所便,文章倚豪横。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心肠一变化,羞见时节盛。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
这里的声调口吻全是我所谓说话式。更明显的如他的《赠张籍》:
吾老嗜读书,余事不挂眼。有儿虽甚怜,教示不免简。
君来好呼出,踉越门限。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
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磐。
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指渠相贺言,“此是万金产”
这里面更可以看见说话的神气。这种诗起源于左思《娇女》,陶潜《责子》、《自挽》等诗;杜甫的诗里最多这种说话式的诗。七言诗里用这种体裁要推卢仝与韩愈为大功臣。卢仝是个怪杰,便大胆地走上了白话新诗的路上去。韩愈却不敢十分作怪。他总想作圣人,又喜欢“掉书袋”,故声调口吻尽管是说话,而文学却要古雅,押韵又要奇僻隐险,于是走上了一条魔道,开后世用古字与押险韵的恶风气,最恶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诗》。那种诗只是沈括所谓“押韵之文”而已,毫没有文学的意味。
他并不是没有作白话新诗的能力,其实他有时作白话的诙谐诗也很出色,例如:
赠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
所存十余皆兀臬。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
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只今年才四十五,
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余谁更数?
但他当时以“道统”自任,朋友也期望他担负道统——张籍劝戒他的两封书,便是好例子——故他不敢学卢仝那样放肆,故他不敢不摆出规矩尊严的样子来。他的《示儿》诗中有云:
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
这几句诗画出他不能不“修饰”的心理。他在那诗里对他儿子夸说他的阔朋友: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他若学卢仝、刘义的狂肆,就不配“比肩”于这一班“玉带悬金鱼”的阔人了。
试把他的《示儿》诗比较卢仝《示添丁》、《抱孙》的两首诗,便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左思、陶潜、杜甫、卢仝对他们的儿女都肯说真率的玩笑话;韩愈对他的儿子尚且不敢真率,尚且教他羡慕阔官贵人,教他做作修饰,所以他终于作一个祭鳄鱼贺庆云的小人而已。作白话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也要个敢于率真的人格做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