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之后,众官吏、宾客散去。宗佶、宗侃二人跟着王建漫步在成都的街市。不知不觉,便出了少城,来到了城南的五门。远远地,便能看见五门西南一隅那座新修的阁楼,朱丹装饰,甚是华丽。王建满意地捋着有些花白的胡须:“你们说,这新修的阁楼叫什么名字比较妥当啊?”
宗佶抢道:“这些日,城里百姓都争相围观父王新建的阁楼,曰为观画红楼。”
王建本能地一个哆嗦:“观‘华洪楼’?怎以‘华洪’名此楼?”
宗侃连忙解释:“父王误解,这是百姓传言,朱砂之楼阁雕梁画栋,取意‘画红楼’。”
王建忽然不再理会宗侃的解释:“你们最近可有王宗涤的音讯?”
宗佶已经猜到,宗涤在川北势力渐长必然引起了蜀王疑心。想到众多义子中,唯一能够与自己争夺军功的便是这个威名三川的王宗涤。眼下或许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于是,宗佶脸色一沉:“儿本不该诟言宗涤兄弟,但据儿臣所知,宗涤在山南扩充军马、修筑城池,儿不知这些是否是父王的意思。”
宗侃见宗佶矛头直指宗涤,连忙圆场:“哦,父王,您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山南初定,想必附近州县时有骚乱。我想宗涤兄弟也是见机行事,并无他意。”
“宗侃,你把他贡我那柄宝剑给我看看。”王建面沉似水,不动声色。
宗侃便将背在身后的宝剑递到了王建手里。王建在武当学艺多年,练过太极剑术,识得天下名剑。方才酒宴之时,没有仔细观看,此时轻轻将这柄剑鞘有些铁锈的宝剑抽了出来。只听“锵锵”金属摩擦的声响,一把寒光耀眼的宝剑顿现在三人面前。日落的余晖照耀在剑刃上,清晰地铭刻了四个字。
王建问:“这四个字读作什么?”
宗侃定睛分辨,念出声来:“钦赐桓侯”。
“果然!”王建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把剑柄翻了过来,锋利的双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这是失传千年的蜀八剑之一啊!”
“蜀八剑?”宗佶、宗侃异口同声问。
“正是!传说,当年刘备采金牛山中铁,冶炼八柄宝剑,把把削铁如泥。这八柄利剑合称‘蜀八剑’。刘备同太子刘禅、梁王刘理、鲁王刘永各持一柄,余下四柄赐给了丞相诸葛亮、关张二弟和常山赵子龙。如果我没猜错,这把剑便是赐给张飞的那一柄。”王建一席话令二子惊异万分。本以为宗涤进贡的也就是把普通的宝剑,原来竟是这般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王建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顺着刀刃一划,这枚铜钱便裂为两半。
“父王,王宗涤何时有了这般宝剑,竟然没有向您禀告,我观他有二心!”
“宗涤有罪!但非是谋反!”王建叹道,“但他有太多事情瞒着本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山南了……”
宗佶道:“请父王下令,儿亲往山南绑宗涤回成都问罪!”
宗侃道:“父王不可,宗涤手握雄兵五万镇守边塞,贸然召来问罪,恐怕边疆谋乱。”
“他反不了!不过,你的担心也非多余……你们都不用去,你们一去他自然知道我要问罪于他。我看,就让唐道袭去吧。他去,宗涤反而不会有戒心。”
唐道袭领命北上了。王建却忐忑不安。他回想着宗涤二十年来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种种画面,每一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都和他的身先士卒不无相关。当初宋行能七万大军驰援广都,如果没有宗涤用兵如神的抵挡,自己不可能那么顺利地击溃山行章。当初如果不是宗涤百骑浣花寨救驾,彭州一战不知道还要拖延多久才能结束。还有围攻成都、攻陷梓州华洪都功不可没。更为重要的是,这次山南一战,如果不是他及时从另一条路攻下兴元,不知道还有多少生命会葬身在那山岭间……
他贵为一军首领却与士兵同吃同宿。他同自己一样,也有一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亲兵。他并不担心宗涤造反,他自信以他经年来的威严和用人之道可以驾驭任何战功赫赫的将军。可是,万一他的手下有了异心……为君王者,最害怕的莫过臣下功高盖主。宗涤的功勋已近无法继续封赏之境。王建让唐道袭传命,就说回成都商议三川官吏更换事宜,让宗涤可携带两千人以内的队伍回成都。这样,相比只让他孤身来成都,不会引起怀疑;同时,如果宗涤真有谋逆的行径,他身边的亲兵也必须一同除掉。
此时,接到调令的王宗涤正在匆匆赶往成都的途中。天色将暗,队伍行至赵县,再有约一日的行程,即可西抵成都。宗涤心里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矛盾。回想过去的十年来,他无数次领兵征伐穿梭于这座千年古城,但这一次,他仿佛预见到他注定将在这段纷乱的历史舞台上谢幕。
“华大哥,你当真要去成都送死?”问话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虽然看上去还稍显稚嫩,但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武将风范。
“送死?”华洪自嘲地笑着,他举头西望渐沉的落日,望着那远处烂漫如血色的天空笼罩下的成都城,意味深长地说道,“要说死,我已经死过上百回了……大唐都将要亡国了,我一介草民出身的武夫还在乎这个?”
“你为蜀王平定三川出生入死,到头来就甘愿落得这样下场?”
“朝中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那蜀王就甘听谗言,错杀忠臣?如若这般,你还保他做甚?不如趁早反了!”
“不可胡说。”宗涤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没有大王,我还是军中一小卒,或许早已经被战马踏成肉泥了。我华洪这条命是大王他给的,他要,我随时还给他。以后切不可再言‘反’字。你也知道,朱温那厮几度派人来收买我,我要是变节,还等得到今日?”
年轻人沉默了。他回想起不久前朱温遣使送给王宗涤那柄蜀八剑。宗涤不好得罪来使,便收了此剑。后来他多方打听,方知这是后汉三国时的名剑,遗落三川千年。后来,不知怎的被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获得。朱温西伐凤翔时,不仅劫走了天子,也掠得此剑。朱温明着和蜀王聘使来往,暗地里却将如此名贵的宝剑赠给他,意图昭然。宗涤得知宝剑来历后,当即决定将宝物送到成都,为蜀王贺寿。可宗涤哪里知道,王宗佶的一番教唆,让这柄桓侯剑成了蜀王怀疑他的铁证。
“华大哥,既然你决意前往,我与你生死不离!”年轻人忽然斩钉截铁道。
“昌明,听大哥一句话,你我明日就此别过,你不能和我去成都。”
被唤作昌明的青年急了:“华大哥!你待我如恩师、如手足,我怎肯眼睁睁见你前去送死?”
“昌明,你忘了你母亲怎么死的?”
昌明脸色突变:“一把大火……整个节度使府化为灰烬……”
王宗涤正色道:“今天我把真相告诉你,纵火焚烧府衙的不是别人,正是唐道袭!”
“你说什么?是那个舞童?”
“府衙失火当日,我即遣属下打探,昨夜已得报,千真万确!”
昌明“锵”地拔出腰间的蟠龙宝剑,怒道:“唐道袭,我不杀汝,誓不为人!”
宗涤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也便是我不让你随我入城的原因。你得活下来,有朝一日手刃朝中奸佞,以保三川安宁!”
“大哥,但有一日,我为母报仇了,即会去寻你!”
“我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会有人为你乔装打扮,助你前往导江县。今晚你早点歇息,明天一早即走,路上切记小心!”
“大哥……”昌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当晨曦如薄纱一般轻撒在成都平原时,李昌明已经被护送着绕道远去导江。王宗涤怀着必死的信念踏上了前去成都的最后几十里地,这或许即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征程。
此刻在蜀宫,王建正经受着漫长的等待,这种等待比之前等待韦庄回蜀更让人心神不宁。
他又一次见到了王宗涤,这个他所倚重、所喜爱、却也忌惮的大将。此刻的宗涤名震华夏,为一节度之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赤膊拼杀的小卒华洪了。
“你可知罪么?”王建面沉似水,冷冷道。
“臣宗涤奉命回都,何罪之有?”
“那我问你,你在兴元屯兵扩军、修筑城墙,此事怎不与我报?我再问你,你何时何地得到了张飞那把失传的蜀八剑,难道正巧是我寿辰?”
宗涤摇了摇头。他仿佛感到,此刻一切解释都已是多余。半晌,宗涤抽泣道:“如今三蜀寇盗平息,是大王听信谗言诛杀功臣的时候了!”
“放肆!当年在东川、剑北,你便有不轨之言,我念你平定叛乱建有功勋,没有治你之罪。不曾想你现在变本加厉,如此狂率!”
“大王三川天下,战战皆我血染征袍!大王如此说话,儿臣心寒!”
“照你这么说,我的江山都是你一人打下的?这个蜀王该你来做了?”
“大王……”华洪紧咬双唇,浑身颤抖着。
“你走吧,以后,我不想见到你!”
宗涤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也是枉然,狠狠摇了摇头,转身愤然离去。
王建见宗涤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传令,削去王宗涤山南节度使官职,流放松州,又令王宗贺领山南留后。
就在宗涤被流放的前一夜,唐道袭手捧一壶陈酿的锦江春来到关押宗涤的房间。宗涤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奶油小生,心中涌起一股苍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也罢!也罢!大丈夫生在乱世,三川百战已经成就了功名!
“大王,若有来世,华洪还保你!”说罢,他双手捧杯,一饮而尽。伴随着腹中的疼痛,二十年来无数的征杀场面、无数次和蜀王仆臣一心的感动都涌上心头。
杀伐一世,为谁忠咦?
悲兮凄兮!去不归兮!
这一夜,成都下起倾盆大雨。
王宗涤走了,王建病倒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矛盾,本知道亲手杀死爱臣会痛心,但却又不得不杀。为王者,便不如在军中为将帅那般洒脱。猜忌,仿佛是每一位君王都不可避免的诟病。毕竟,位置高了,担心的也就多了。
唐道袭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王建的眼前。当他几日沉睡之后,感觉有些缓和的时候,内侍便禀告说,亲随马军都指挥使唐大人求见。
“大王身子骨可好些?”
“不碍事的。人年纪大了,难免比不过以前了。”王建舒活舒活筋骨,感叹人不服老不行。他的许多义子都有了后代,自己也是爷爷辈的人了。有时候他总想在子侄辈的身上寻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可毕竟时过境迁,天下太平造就的更多的是纨绔子弟。若论及行军打仗,还真只有王宗涤像他。无论是身先士卒还是爱兵如子。可是,太像他了未必是好事。他几十年来呕心沥血、对外征杀、笼络人心,成就了三川的王业。一山不容二虎,王宗涤又岂能再同他一样呢?
“杀了王宗涤,将士们有怨言吗?”
“有。”唐道袭如实禀告。
“哦?有何怨言?”
“他带来的那两千将士数夜哭泣不止,如丧亲戚。成都市井自发停市三日。”
“他竟有这么大的威望?”唐道袭的回答有些出乎王建的意料,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难道是我杀错他了?”
“大王是杀错了,可也没有杀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建不大喜欢唐道袭这般咬文嚼字。
“王宗涤平定三川、功劳盖世,对大王您主仆情深、无半分异心。百姓的眼睛可鉴日月!大王疑心他谋反,命下臣将其鸩杀,这是大王错杀功臣。可是,王宗涤身为下臣,威望过高,他的随行亲兵都甘愿为他守孝卖命。大王今日不杀他,迟早是三川的祸乱。”
唐道袭的话,正是王建所担心的。倘若山南自立,再收复回来,可就难了。他想起之前攻打阳平关、五丁关时死了那么多将士,便有些不寒而栗。
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宗涤,别怪我对不起你了!”王建心里道。
华洪不在了,画红楼却依旧。难道画红楼的存在只是一种巧合么?宗佶不禁自问。终于除掉了多年的竞争对手,但这一刻,他却难有几分喜悦。
“恭喜兄长荣升晋国公啊!”背后冷不丁一声,让宗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转身见是王宗弼。
“虚名而已,何喜之有?”
“总比授以节度使让人放心吧!如今宗涤已死,晋国公心中应当更加安心才是。”
宗佶一惊,他没想到王宗弼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含沙射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晋国公应该考虑自身安危了。您应该看到王宗涤为了大王九死一生,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大王平定三川,看来是到了清理功臣的时候了。”
“呵呵,这话你搁在一个月前说,我还真有些担心。可现在我不是武信军节度使了,我手里没有了兵权。大王既不担心我谋反,也不担心我乱政,哪有杀我的道理?”
“理由?呵呵,晋公还记得与黄巢对峙时犯下的滔天罪行?”
宗佶闻言震惊,他当然知道王宗弼所指的“滔天罪行”是什么。他回想起了当初唐军围攻长安城,城内虽然金银锦绣数不胜数,可是没有粮食。包括忠武军在内的众多唐军将领都曾掳掠百姓与黄巢换取金银。这一件事虽然尘封多年,但是一旦有朝一日翻起案来,曾经身为忠武军一都的王建必将声名扫地。
这件事过去的时间太久远了。宗佶丝毫猜不透王建是否真的清楚始末。当初,在李师泰、张劼的纵容下,他与宗弼都亲自参与了这宗见不得人的买卖。如今,李师泰、张劼早已经作古,如果现在翻案,第一个问斩的必然是自己。他明白,虽然和宗弼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可当时的宗弼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校魏宏夫,而他自己却是一都的偏将。如果将来问起罪,他将首先脱不了干系。这也不怪乎王宗弼敢于这么放肆地提起此事。
宗佶故作镇定道:“大王如果知道这件事,依着他的个性,你我绝活不到今天。如今朝中也就你我知道此事。呵呵,老弟你不会是想和我玉石俱焚吧?”
王宗弼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忽然岔开话题:“有一首传世之作,人们或称之为诗,或称之为史,乃为乐府之华章!此大作一出,诗人天下闻名,四海争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你我虽然行伍出身,但毕竟也算曾投在一世名儒郑先生门下,不会没有读过这首诗吧?”
“我只不过是略识几个字,怕是要玷污了先生的名声了。不知老弟所指大作是哪篇?”
“韦端己的《秦妇吟》。”刹那间,宗佶惊愕得半晌合不拢嘴!王宗弼的提醒让他想起,这首《秦妇吟》中清楚地记载了那桩人肉买卖,尤其是“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那段,虽然没有挑明,却将整个事情写得清楚。可见这件事,韦庄是亲眼所见。宗佶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你是要我除掉韦大人?”
宗弼摇摇头:“除掉韦端己比除掉王宗涤难百倍!大王对他信任有加,他又是一个文人,大王断然不会杀了这样的名流。我只是提醒晋公,这首诗大王现在还看不懂。如果有一天韦端己让他看懂了,你我必死于乱刃之下。”
宗佶沉吟不语,他忽然觉得王宗弼深不可测。他跟随大王至今二十多年,虽没有彪炳的战绩,但却不乏可圈可点的战功。当年舍命夺槊一役后,大王曾许诺恕其十死。后来他降了东川顾彦晖,大王仿佛果然兑现诺言没有追究。
宗佶之前或许没有想过,韦庄竟然与自己还有这番瓜葛。眼见着三川内战争渐渐少了,自己同韦庄打交道的时间也就多了许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仰望天空,脑海中猜想着韦端己现在在做什么……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两根沧桑却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枚光滑漆亮的黑子点在了棋盘上的一个交叉点上。